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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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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第二更。

  繚繞在鼻端的血腥氣,濃得化不開去。

  數百人組成的隊伍,在道路上駐足良久,仍沒有重新起步的打算。

  穿過了荒漠,越過了丘陵,在翻過了最后一道山巒之后,那龍部殘存下來的六百多人不約而同收緊了韁繩。

  堆疊在路旁的是一具具被扒光了衣袍的無頭尸骸。白森森的肌膚暴露在外,肩膀上是空空一片。從尸身上流出來的血將雪地染成了濃濃的紅褐色,幾近深黑。

  那龍阿日丁自幼在殺戮中長大,但他從來沒有看過眼前的這一幕。比起一路上的累累伏尸,宋人邊界寨墻之前的一段道路邊,如柴禾一般整齊排列的尸骸,更是讓人心驚膽寒。

  或是為了爭奪草場,或是為了爭奪水源,或是為了爭奪人口,或是為了為祖上延續下來的仇怨,或是有人挑撥,各部族之間經常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拿出弓刀來廝殺一場。有時候一句擦肩而過的口角,就能挑起兩族間的戰斗。

  黑山下的部族之間,從來都不是一團和氣,戰斗一年年的永不停歇。但幾乎不曾有過趕盡殺絕,以滅族為目的的戰斗。殺了族長一家,吞并部族,基本上就是底線了。

  尸骸夾道,那龍部的不知是該繼續馭馬上前去投奔宋人,還是就此掉頭回返黑山下與契丹人拼個生死,或許后一種才是正確的選擇。

  但已經有人迎了上來,隔著攔在路前的一道柵欄,一人操著黨項話遠遠地高聲喊著:“你們是哪一部的?”

  想退已經來不及了,那龍阿日丁上前回道,“我們是那龍部、”

  緊跟著另一人喊了起來:“是不是阿日丁?”

  接著兩人就越過柵欄,走了過來。一個當是宋軍中的軍官,一名小校;另一個則是黨項人的打扮。

  來人辨認出了那龍阿日丁,而阿日丁也認出了陪同小校過來的老熟人,是另一個部族的族長,“是阿息保?!你還活著。”

  阿息保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聲音洪亮,“阿日丁,這話該我問你。還以為你們那龍部要跟契丹人死拼到底。”

  兩人算是故舊,舊日也有幾分交情。異域相逢,阿日丁心情大好。

  但小校咳了一聲,“敘舊可以先等一等,有些話要先說的。”

  阿日丁點點頭,轉過來聽小校說話。只是一轉眼,卻見老友是一臉的惶恐。阿日丁疑惑起來,雖是寄人籬下,但也不至于聽了一句話,就這般驚慌失措。

  正想著這個問題,就聽小校道:“爾等被遼人趕出家園,我大宋天子也是感同身受。河東路韓經略得了天子準許,將爾等收留。只是契丹人狡詐,遣人暗藏爾等之中,還有一些不成器的家伙,被遼人趕得家破人亡,卻還聽遼人使喚,想來騷擾勝州。所以路邊上的尸首你們也看到了,全都是那些賊人的,希望你們不是。”

  阿日丁點頭哈腰:“小人是真心誠意來投奔大宋。”

  “是不是真心誠意,得看你怎么做了。投奔來的部族各個表現了誠意,來得早的,幫著運糧。來得晚的,就要幫著去修城。”

  “修城?”那龍阿日丁發了怔,“這個……我們那龍部連房都沒有修過,只支過帳篷,沒做過工。”

  “不愿意也成,韓經略也說了,此事純憑自愿,不會勉強任何人。天下間可沒有吃白食的道理,想必你們也能明白。”

  小校完全沒有用上威脅的口氣,只是和和氣氣的在說話,但那龍阿日丁心頭一股子寒氣咕嘟咕嘟的不停的冒出來,將整條脊椎骨浸在寒水中。在滿地的無頭尸骸邊說出這段話,分明就是六個字:不聽話便去死。阿息保在后面一個勁的使眼色,分明是要讓他快點答應下來。

  那龍阿日丁甚至沒敢再猶豫,“小人明白了,愿去修城,愿去修城。”

  應聲答諾,幾乎讓人窒息的緊張氣氛才松弛下來,可那龍阿日丁的腦中,依然一團混亂。

  并不是覺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懼。宋人在傳說中對逃人很是優厚,曾有參與過南侵的族中耆老提起過,投奔宋人之后,手上只要有百來騎兵,就能混個領俸祿的官來做。可是那龍阿日丁今天卻全然沒有看這一點。宋人的盤算是全然的未知,阿日丁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會怎么做。

  但在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是五六百人,修勝州的人數差不多也快夠了。”

  使用黨項人來的修城立寨,就不要動員麟州、府州的民夫。這對于安定河東西北的局勢,不用多說,就該知道有多少好處。

  艱苦的工役,是消耗人命的磨坊。所以在動用民夫時有許多顧忌,但換成是黑山黨項就方便了許多。

  折可大站在高處俯視著被押送往勝州去的這一支兵馬:“不過也算他們運氣好,要不是識情識趣,他們的性命一個都別想留。”

  “嗯,不聽話的人,也不適合去做工。”黃裳應聲道。

  折可大轉身對奉命來體問的黃裳笑道,“兩側山頭勁弩攢射而下,加上抄截后路的兩部兵馬,將這個什么那龍部一口吞掉換成斬首功,根本不在話下。饒了他們,可也是少了六百斬首。子河汊大營那邊不在意,但柳發川這里,六百斬首可不是小數目了。”

  “折將軍說哪里的話,如今怎么會缺斬首呢?”黃裳瞥了一眼折可大,嘴角的笑意突然詭異起來,“折府州當與李太尉商量好了吧?兩家是對半分,還是四六分賬?……又或是三七?不過那樣李太尉可就太過分了。”

  折可大聞言,臉上笑容頓時一僵。在旁作陪的折克仁神色也變得尷尬起來,想否認,卻在黃裳詭譎的笑容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半天,才言辭干澀的問道:“龍圖知道了?!”

  黃裳轉回視線,又追著漸漸遠去的那龍部人馬:“南下的黑山部族差不多有三五萬之數。一路上的艱辛,加上各部之間爭奪食物、財物,倒斃于途有三四成之多。這些事可都是一五一十報到龍圖那里的。現在又是冬天,尸首短時間之內不會腐爛。那些首級割下來,誰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中?難道不是這樣?”

  折可大、折克仁臉色難看已極,韓岡當真是知道了。本以為還能多瞞兩日,誰能想到尚未開始就給點破了。

  “那可是成千上萬。”黃裳頓了一下,唇角又翹起,“少說也要超過一萬。一萬斬首啊……”

  拖長了音調說罷,黃裳呵呵兩聲笑,把折可大的心肝都帶顫了。

  自來冒功沒有這般肆無忌憚的,真要給揪住,罪名可就大了。

  現如今,是李憲和折家兩邊分賬,河東軍和麟府軍的將領們等于是互相拿了把柄,不怕對方戳穿。等到事情做出來,再報與韓岡。到時候,韓岡也只有選擇支持了。但在動手前,就給韓岡拿住,這件事還怎么繼續下去?誰敢認為總是很和氣的韓岡,不會下手殺人。

  折克仁長嘆了一聲,“此乃家兄和李經制一時糊涂,尚幸猶可挽回……”

  “沒那個必要。龍圖說了,分賬的時候好生商量妥當,不要鬧出事來。鬧到朝廷那里,前面的功勞可就沒人認了。”黃裳又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越發的讓折家叔侄二人看得心驚膽戰,“多少賊人都是因為分贓不均,鬧將起來后,被官府拿住的,可不能犯了跟他們一樣的錯。”

  黃裳說得刻薄,折可大更行尷尬,而折克仁嘆了一聲,“龍圖洞燭幽微……”

  “你們怎么會奢望此事能瞞得過龍圖?就是遠在東京的朝廷那邊也難以瞞過。龍圖前兩天就說了,‘斬首即便多個一萬兩萬,功賞也不會按照比例增加多少。讓他們開開心也好,當真以為朝廷好欺瞞不成?也不看看傷亡才多少,能瞞得住誰?當真以為銷了空額就能糊弄過去?’”

  折家叔侄二人被黃裳的轉述批得啞口無言。韓岡的確是行內人,說的話一針見血。

  就聽黃裳接著道:“龍圖還說,西軍善戰,不過謊報、冒功的本事也不差。就如荒漠里的那些黑山黨項,放在陜西也一樣不會放過。所以是見怪不怪了。龍圖還說了,你們去割首級的時候小心一點,契丹人的馬軍說不定就在哪里游蕩著。”

  折克仁態度端正,欠身道:“多謝機宜提點,克仁必轉述給家兄。”

  黃裳搖搖頭:“折府州那邊,是遵正兄受命去的。我這邊只是奉命體察軍情,說這些話是多余了。”

  “啊,是嗎?原來如此。”折克仁還以為折可適沒來,是為了避嫌,原來是去了暖泉峰,找折克行去了。

  “那李經制那邊呢?”折可大問道。

  “李經制現如今就在勝州城中,龍圖直接跟他說。”

  送了李憲回來,韓岡微微一笑。

  方才與李憲交談,感覺他也是不愿意冒這份功勞。但下面的將領要安撫,必須要跟折家協商分贓。否則他一個閹人,憑什么能順順當當的帶兵打仗?

  河東這邊冒功謊報的本事,終究還是不比陜西差多少。靠著那些自相殘山的黑山黨項,一口氣就增加了一萬多斬首,連同各部親手屠戮的數字,加起來超過了兩萬。這個數字即便在對折后再對折,都是很嚇人了。傳到京城,也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說起來,肯定會有人指責韓岡草菅人命,屠戮遼國逃人。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點指責動搖不了韓岡的地位。

  下手重有下手重的好處,任何騷亂,都是人數越多亂得越厲害。不聽話的都殺了,聽話的不是在運糧,就是在筑墻。在大軍的鎮壓下,就算有心做反,也掀不起波瀾。

  而且這兩天還確認了被屠殺的部族中,有兩支是契丹人的偽裝。不過滅口滅得太順利,一個活口都沒有,也不知道蕭十三究竟派出了多少。

  韓岡估計不會太多,千八百的傷亡,以蕭十三的身份壓得下去,再多了,可就是罪名了。而這兩支契丹人的軍隊,人數在七百上下,只比韓岡的估計少一點而已。

  差不多該結束了。韓岡想著。如果蕭十三除了在東勝州堆兵馬以外,沒有別的后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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