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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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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宣徽。”

  東京車站的提舉官在呂惠卿面前點頭哈腰。

  方才呂惠卿下車時,他就已經帶著笑臉迎在車門口,現在臉上的笑容更盛,“驛館已經準備好了,還請宣徽移步。”

  呂惠卿向西南方向望過去,車站的圍墻外不遠,有著一片建筑群,雕欄畫棟、飛檐斗拱,掩映在花木和圍墻中,“是青城驛?”

  如今鐵路大多匯聚京師,過去走京師算繞遠的路線,現在全都要經過這座車站。

  來往官人的數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決定如果官人只是過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館驛居住。并直接在車站旁,修了一座專供官員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驛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為名,號為青城驛。

  提舉的笑容變了一變,轉瞬又恢復,“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驛,下官這就派人去通知他們準備。”

  “不必了。”呂惠卿不出意料的在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這番移鎮,當覲見太后、天子再去赴任,不過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頭,對身后的兒子吩咐道,“你們就先在這邊的驛館住下吧,不要亂走動,為父帶幾個人進城就好了。”

  雖然這一次回來,呂惠卿并不打算就此離開,但京師便是龍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著要咬上自己一口,等于是在獨木橋上走,他可不打算給人留下半點把柄。

  讓兩個兒子帶著全家去安頓,轉身找上笑容已經變得僵硬的提舉,讓他安排馬車,呂惠卿就帶了四個伴當,以及一點行裝,就這么輕車簡從的,徑自往城中駛去。

  幾年未至,京師的變化已經讓呂惠卿有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透過馬車車窗向街道兩邊望去,這種感覺越發的濃重起來。

  城南這里原本一向擁堵,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頭豬穿過南薰門進入城中的大小酒樓,乃至千家萬戶千家萬戶。行人、車馬和牲畜絡繹不絕,加上是不是有官員儀仗出入,往往只是進出城門,就要費上一兩刻鐘。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鐵路車站,進出的行人車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變黑,片刻后又忽而變亮,呂惠卿才陡然發現,他進出城門時竟然沒有堵車。

  是靠右行駛的功勞?

  早兩年,呂惠卿就知道京師頒布了一系列的新規矩。

  在韓岡的指揮下,開封府利用將京師乞、盜之輩一網打盡而得來的威信,大力整頓京師秩序,甚至連行路都給管了起來。行人車馬都是靠右行駛,如果要停車下馬,必須靠邊。

  當初,官員路遇,有避道之儀。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間走,大小官員更是都得讓道路邊去。但依據新規,即便是宰相出行的儀仗,也是靠右行進。這樣做,當然有違禮儀,有損官宦的威儀,可章惇、韓岡自己都主動如此,下面的人還有誰能說?

  如此嚴令,實有潛移默化之功,可以讓百姓循規蹈矩,與之前打擊丐盜的行動可歸為一體,呂惠卿本來也有仿效的打算,但想想還是沒有去做,一個面子上過不去,朝廷也沒有下令,二來,以長安的交通情況也沒有必要這么做。此外,他并不覺得,當真會那么有效。

  但今日看來,這樣的法規推行下去之后,京師的交通的確從此變得不再擁堵。

  從方才起,挫敗感一直繚繞在心頭,不過呂惠卿心中的斗志也是愈加旺盛。

  韓岡秉政七八年,國雖大治,基礎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輔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機會秉政,在韓岡、章惇的基礎上,他同樣可以做得更好。

  遼國……

  似乎韓岡、章惇都忘掉了。

  呂惠卿思緒起伏,但車窗外掠過的人影讓他猛然驚醒,

  “停車。”

  呂惠卿大聲喊道。

  馬車剛剛靠邊停穩,他便推門下車,走近街旁,“仲元,你怎么在這里?”

  “玉昆,你怎么對太后提起呂吉甫的事?”

  韓岡在會議后被太后單獨留了下來,章惇焦躁不安的等待著。一見韓岡回來,便急匆匆的上來詢問。

  “必須要提的,不是嗎?”韓岡反問。

  天子即將大婚,呂惠卿此番過境京師,必然要在殿上鬧一鬧。

  這是章惇前日與韓岡議論呂惠卿上京事時對他說的,說得斬釘截鐵,說得信誓旦旦。

  對呂惠卿會做什么,韓岡可沒有章惇的把握,當時就感覺,難怪說最了解你的只會是敵人。

  耶律乙辛在遼國,興工貶儒,聲稱有工無儒國亦大興。又說韓岡之學,格物之要,便是棄儒重工。

  盡管在明面上,韓岡將耶律乙辛的言論嗤之以鼻,甚至連駁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當面去質問氣學門人,也只會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實質上,不得不說,耶律乙辛看得很準。所謂氣學,全然是掛羊頭賣狗肉。

  而章惇將呂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然是將之視如寇仇,絕不希望其有機會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故而章惇希望與韓岡聯手,若呂惠卿當真在覲見時鬧起來,就趁此機會讓他徹底斷送回朝的前途。

  當然,要是呂惠卿不在殿上鬧起來,那就更好,繼續讓他在名城要郡之間來回任職。

  至于寫奏章什么的,那更是不用放在心上。便是寫上一百封奏章,章惇、韓岡也能壓得下去——天要冷了,政事堂的暖爐有得好柴燒。所謂宰相,當皇城司都俯首帖耳的時候,就是溝通內外的唯一通道。隔絕中外這種小事,做起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韓岡當時是答應了章惇。

  他跟呂惠卿又沒交情,這幾年私底下也頗讓人鬧心,拿著他當人情,韓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韓岡給章惇的承諾,可不包括主動在太后面前先一步下眼藥。這就不是幫忙,而是赤膊上陣了。

  章惇不明白,韓岡這又是想做什么?

  “玉昆,你是怎么對太后說的。”

  “一旦呂惠卿在殿上要讓陛下歸政天子,陛下若是依然讓其就任京外,不免有呂武之議,若是留其在京,必然會聚集起一批郁郁不得志之輩,大肆誹毀朝政。”

  這是章惇之前對韓岡分析的話,竟被韓岡轉述給了太后。

  這不是韓岡要搶功勞,而是韓岡替章惇分擔日后來自朝野的攻擊,挺身為章惇作掩護。畢竟最不希望呂惠卿回京師的不是韓岡,而是章惇。

  章惇看著韓岡那張平靜的面容,真希望自己有個他心通的本事,能將他的五臟六腑給看個通透。

  “那太后又是怎么說的?”

  “‘相公想讓吾怎么做?’”

  “玉昆……”

  章惇都沒力氣了,韓岡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

  “此事陛下心知便可,免得屆時猝不及防。呂惠卿才識過人,熙寧時便已入政事堂,如今久在外郡,自是心生不滿,希望朝中有變,得以重回兩府。”

  此乃誅心之論。

  呂惠卿如果當真提到撤簾歸政之事,在太后的心目中,立刻就成了無法信重的小人。而此前,縱然比其他宰輔疏遠,至少也是可以放心讓其鎮守要郡的重臣。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呂吉甫會在覲見時,提起撤簾歸政之事。”韓岡說道。

  “玉昆,我之前也說過了。呂吉甫其意在天子,而非太后。又遠離朝堂多年,急需聲望。即使他明知我們會在太后面前說他是非,他也絕不會避讓。這一次,是他唯一的機會。”

  “那太后在一日,呂惠卿便得外任一日,再無機會返京。”

  “等到天子親政,他便是宰相第一人選。”

  韓岡輕輕搖頭,“那他有得等了。”

  方才向太后還在殿上嘆息,‘只要官家成才了,吾便撤簾歸政。垂簾聽政,說起好聽,做起來有多累,又有誰知道?’

  太后雖是叫苦,可官家若是不成材,他親政之日依然遙遙無期。

  成才與否,誰來評價?

  只要太后垂簾下去,她和天子之間的裂痕將會越來越深。對那些支持天子親政的官員,自是會越來越不待見。

  當朝臣們明白了這一點,在呂惠卿成為天子一派的赤幟后,朝臣們就必須要在雙方之間選邊站了。在人心混亂的時候,統一思想——或者說整風——是必不可少的。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都要在這一次區分開來。

  韓岡對此有著清楚的認識,而章惇同樣明白這一點,方才在殿上請求太后繼續垂簾的宰輔們,都明白這一點。

  天子大婚在即,已經容不得人再曖昧下去了。

  接下來,太后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會有韓岡、章惇等宰輔沖殺在前。

  “你我當先一步做好準備。”章惇說道,“朝野內外都得有所準備。”

  未來的壓力,將絕不僅止于朝堂。

  “那就給他們添點亂子。”

  韓岡命人拿來紙筆,開始在上面寫字。

  他并不在意士林中的評價,好也罷,壞也罷,都不會影響到他在民間的聲望。但在士林中有個好評價,總比壞的要強。

  “童生,秀才,舉人,進士。”

  韓岡寫出來的八個字,章惇只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

  秀才是對讀書人的尊稱,相對于貶低的措大,而舉人,自是貢生。加上之后的進士,前面的童生就很好理解。四個詞聯系起來,便是一條路,一條讀書做官要走的路。

  但韓岡特意寫出來,自然用意更深。章惇抬頭,“這四個有何用意?”

  “階級。”韓岡極為簡短的回答道。

  章惇臉色陡然一變,“玉昆,你可知道,你一旦這么做,可是要得罪所有北方讀書人!”

  “放心,”韓岡笑道,“這怎么可能會不考慮到?一是一,二是二。”

  “……那還有用嗎?”

  “當然,只要有足夠的好處,或許收買不了一個人,卻肯定能收買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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