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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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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吧!燒吧!”

  一個中年人在火場前喃喃自語。

  他佝僂著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實巴交的臉孔上有著與相貌完全不相稱的猙獰。

  他的右手齊腕而斷,包扎手腕的紗布早被各種污漬染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盡管在醫院中包扎得很好,但不去換藥加上不注意衛生,已經讓殘余下來的半條手臂都開始發黑變色。

  洶涌的熱浪已經烤彎蓬亂的須發,從廠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幾乎探到了他的腳邊,但他仍沒有挪動腳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著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廠。

  從燙傷到潰爛,從潰爛到截肢,從截取右手到被醫師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條手臂,只用了兩個月。

  好端端的活到三十五,只用了兩個月就成了廢人,這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一起燒吧,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燒啊!燒啊!”

  年輕人左手拿著火煤,右手護著剛剛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卻細小如豆,他急得滿頭大汗,卻連大氣也不敢喘。

  身后的大門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那些護衛廠中的‘惡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門外,晃動的人影讓他心中仿佛有惡獸在吼叫,而遠處的火光則仿佛是對他的催促。

  回頭一見火苗終于穩定下來,他便立刻向前一丟。燃著的火媒劃著拋物線落到了潑滿油的絲綢上,黯淡的倉庫之中陡然一亮,火勢轟然而起,瞬息間擴散開來,攀上了倉庫中一疊疊已經被扯得凌亂不堪的綢緞。

  他被火勢逼退了幾步,火光變幻,映著表情也在不住變化。

  僅僅兩年,失去了桑園,失去了家業,原本殷實的家庭,現在只能依靠短工來維持生計。

  想起自盡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親、妹妹,想起自己業已無緣的姻緣,他心中的火仿佛又開始燃燒,惡獸似乎又在吼叫,催促著他狠狠的抓起一匹又一匹絲絹,投向飛躥上屋頂的烈火中。

  燒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都燒光!全都燒光!”

  一處又一處火頭升起,白衣男子拿著千里鏡,在樓閣上眺望著。

  這是上蒼在洗清一切不凈。帶來光明的火焰,會洗清那些工廠中的污穢和怨氣,

  幾場大火,不僅可以回報明使,轉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眾。

  無災劫,便無善信。

  饑寒交迫,方會受到教義吸引。大災大劫,才能讓愚民敬畏主的威嚴。焚城之火,才會有滿城的信眾。

  有此一火,這潤州城中,光明的信眾又將多上幾分。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燒得好!燒得好!”

  火光映紅了潤州城半邊天空,一個身著青袍的官員捋須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積慮來推行工廠,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樣,打到了他的臉上。

  一直以來,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變革,都沒有大的挫折,現在終于出現了一個。

  絲廠是他推動創辦的,工廠大興更是他所鼓勵的。

  士夫沸騰,百姓皆怨,還可推說子虛烏有,但此番火起,便再無法視而不見。

  這場火,當可燒到廟堂之上!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一封急件在潤州州城中匆匆寫就。

  由一名急腳遞士兵騎著快馬,送出了潤州城。

  京口上船,揚州下船,繼而上馬,越過還沒修好的鐵路工地,抵達泗州,乘上京泗鐵路的快車。

  四天后,來自潤州的急報送抵通進銀臺司,一個時辰之后,便送抵韓岡等宰輔的案頭。

  死亡人數總計一百五十七人,失蹤兩百余,燒傷上千人。

  兩個數字觸目驚心,尤其是死亡人數,幾乎讓人心底發冷的數字。

  太平時節,又無天災,突然間死了一百五十余人,又失蹤兩百多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經葬身火海尸骨無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這樁案子,足以震動整個朝堂。

  政事堂幾位宰輔共聚一堂,

  一開始被縱火的是潤州的幾處絲廠,原本目標只是廠房和倉庫,但其中有一處絲廠的廠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后,風助火勢,將兩個坊化為灰燼,順便還將潤州織羅務的倉庫給燒了。

  最后的結果,是兩座絲廠盡毀,一座嚴重毀損,只有一座絲廠被守住了。這些絲廠的損失不計,只是織羅務庫之中,就損失了三萬余匹新成貢羅。

  “織羅務的事暫且不論。”章惇右手向旁邊擺了一下,做了個‘放在一邊’的手勢,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往往就會比較多,“之后再細查。”

  究竟是火勢蔓延開來被連累到,還是有人想乘機來個死無對證,沖抵賬上黑洞,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關鍵是為什么有人會燒絲廠。”他敲了敲扶手,繼續說道,“此前十天,杭州鹽官縣絲廠被燒,之后兩天,秀州處也有一家絲廠被燒,到了四天前,就是潤州,同時四家絲廠被燒。這兩天,說不定又有哪家絲廠被人放火燒毀。”

  眾宰輔先后點頭、

  章惇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已經有六家絲廠被人縱火了,誰人能肯定被燒毀的就只有這六家?從頻率和速度來計算,潤州急報在路上的這四日,多半還會有幾家絲廠受到攻擊,如果還沒有警惕起來,赴前幾位同行的后塵,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環目一掃,觀察著在場的幾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個人對他的話有著可疑的反應:“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天怒人怨,絲廠奪民口食,故而橫遭此報。但數日之間,三州絲廠先后遭劫,又豈是報應巧合能夠解釋的?其中必然有人為主謀,唆使民變。”

  “子厚相公說得是,肯定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兩浙山區和平原的民風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軟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亂,那是一點不出奇。山中村莊,為爭水爭地,年年都要打上幾場。但蘇杭潤常湖這幾州民亂,卻是讓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后主使。”曾孝寬道,“當尋究其主使之人,絕不容許其逍遙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處置?”鄧潤甫問章惇道。

  “命兩浙路提點刑獄徹查此案,災民令潤州賑濟安撫,若愿意屯墾邊疆,酌情給付旅費。”

  “丹徒知縣當罷。”曾孝寬沉聲道。

  章惇道:“應該已經請辭了。”

  通天大案,不論是否有牽連,當地的知縣都要擔上一份責任。若不知情識趣的上辭表請辭,就等著被彈劾吧。

  再怎么樣,也的把悔罪的態度表現出來,這樣背后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順的拉上一把,否則一個不知羞恥的評語加上來,就會變成臭狗屎一般,讓人聞風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鄧潤甫哼了一聲,對章惇道,“當盡速另選賢能。”

  “自然。”

  參知政事先后表了態,章惇問韓岡:“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覺得子厚兄的決定甚好。不過,可再選個人去一趟兩浙,此事非小,當防微杜漸。光靠提點刑獄司和當地州縣的奏疏,總是隔了一層。”

  工廠是韓岡大力推動,現在出了事,他派人去兩浙查個究竟也好,掩蓋事實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寬、鄧潤甫都沒有異議。

  章惇想了一下,道,“讓宗狀元去如何?”他問著韓岡,“他是浙人吧?”

  “是,就讓他去。”韓岡點頭同意,這件事讓宗澤去他才放心。

  短暫的會議之后,章惇與韓岡留了下來。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章惇直率的問韓岡。

  韓岡點了點頭,“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綽都說,這件事別有蹊蹺,并不簡單。”

  “玉昆你覺得不是這樣?”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韓岡道,“歸根到底,還是江南的工廠主太黑心了一點。”

  章惇眉頭微皺,道,“何以見得?”

  韓岡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關西所創辦的棉紡織廠數量比絲廠還多不少,棉花也與絲絹同樣依然,雇傭的工人甚至是倍于江南絲廠,為什么關西就從來沒有過工人燒廠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為無人唆使。”

  韓岡反駁道:“若心中無怨,又有幾人會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關鍵就在這個唆使上。不是工人沖擊絲廠,廠子也不會給燒掉。大部分工廠的防護都很緊密絲絹本來就是另一種模樣的貨幣三兩個人想要縱火,保準會被打出來,只有上百人的騷亂,才能得到縱火的空隙。

  “在關西,棉紡工人想要作亂,回家提了弓刀出來就能干了。關西人哪家沒幾把兵器,兩三張弓?可就是沒人作亂。相反地,有不少賊子偷入廠中,被廠里的工人群起擒獲,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韓岡語重心長的說著,章惇一時默然。

  只追求利潤,從來不在乎人命。黑心,貪婪,視人命如草芥,這是如今江南開辦絲廠的諸多工廠主的標準寫照。

  但這些人雖說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術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韓岡不覺得雍秦商會有獲勝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資源遠勝于西北這一條,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會在蒸汽機上給拉平。真正的能讓江南工廠主大獲全勝的最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雙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會的棉紡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競爭對手,能賣上高價,誰會給他們那么好的待遇?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絲絹太多了,工業化的絲綢成本雖低于民戶所產,而且質量穩定,但無一例外,都買不了高價。蜀錦等貴價錦緞,只有手中制作,現在的機械還做不出那個等級的絲絹。

  開辦絲廠的工廠主,即使想要把自家產品賣出高價,也不能超過民戶的產品,否則就沒人買了。而要壓倒其他工廠的產品,除了壓低成本之外,更是沒有其他辦法。

  以資本天生的逐利性,壓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這發展,真是讓人眼熟啊。’韓岡苦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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