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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誅心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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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似有所指。文祥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稍稍停了一停,意在回味,然后說道:“好酒,都是好酒。”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博川,法國我沒去過——我這次在美國呆了一年,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文祥說道:“請貝子賜教。”

  關卓凡說道:“就像五柳先生《桃花源記》里的村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等到終于走出深山看世界,已經‘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成了先秦的老古董了!”

  文祥心中一震。

  關卓凡舉起手中的酒杯,輕輕晃動,聲音變得冰冷:“那種感覺,就像在土里埋了不知幾百幾千年,剛剛灰頭土臉地鉆出來,看著外面的青蔥世界,瞠目結舌,莫知其所以!”

  文祥心中大起波瀾,既驚駭于關卓凡話中意味,也實在意外:這些話,他怎么會和自己說?

  關卓凡說道:“什么‘天朝兵威揚于海外,圣化恩澤流及荒蠻’?這些話,只好迷迷外人的眼,我聽了都臉紅!”

  言罷仰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臉上真的有一點紅了。

  文祥實在沒有想到關卓凡會和自己說這些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

  關卓凡自己給自己斟了半杯酒,微笑著說道:“痛快——博川,這些話,從美國回來以后,我還沒有對第二個人說過。”

  文祥定了定神,低聲說道:“貝子以腹心語我,文祥也非草木之人。”

  他略略沉吟。說道:“不過我想。貝子是過謙了。咱們打了勝仗。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咱們是還比不上人家,所以才要興辦洋務,奮起直追。”

  關卓凡一字一句地說道:“照現在這么辦法,咱們和人家的差距,只會愈拉愈大。”

  文祥愕然。

  關卓凡說道:“事情是人做的,是依憑著制度做的;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督撫藩臬道府縣,咱們這班人,這個制度,銀子砸下去,大約也造得出槍,造得出炮。但是人家的槍打得到一千步外,咱們的只好打到五百步;人家的炮摧堅折銳,咱們的只好炸膛——博川,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這番話把文祥繞得有點暈了。因為“咱們”現在其實還不大“造得出槍。造得出炮”,是否好說:造出來之后。便“只好打到五百步”,“只好炸膛”?

  但關卓凡只是“設問”,并非真要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人家十兩銀子就能造出一支槍來,咱們得二十兩銀子——還沒有人家的好用!這二十兩銀子,倒有一半進了主事人的口袋!”

  關于銀子的去向——這是實情。不僅造槍造炮,在中國,造什么,買什么,大致都是這么個情形。

  文祥默然。

  關卓凡說道:“博川,我總在想,如果這造槍的錢都拿來造槍,不走到別的地方冇去,咱們大約也能花十兩銀子就造出一支槍來,說不定還和洋人的槍一般好用,你說是不是呢?”

  文祥不能不點頭。

  關卓凡說道:“如果咱們富得流油也就罷了,偏偏窮的很!你也是當家的人,知道朝廷的家底兒。好不容易省吃儉用攢下一點本錢,如果都這么個花法,能辦成什么事情?”

  文祥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貝子爺說得是。”

  關卓凡說道:“還有,正因為錢少,所以更得花在刀刃上。博川,咱們倆都是旗下的,沒有什么可忌諱,你說,朝廷每年最大的一筆支出,花在什么地方了?”

  文祥長嘆一聲:“將養八旗。”

  關卓凡說道:“八旗是國本,這話不錯。可咱們的八旗制度,是在鞏固國本還是動搖國本?國家一年的收入才多少?就要花差不多兩千萬兩銀子,養一堆廢物,提不得筆,抓不得槍,不耕不織,不事生產,只會趴在國家的身子上吸血,等到把國家的血吸干了,沒血可吸了,怕就要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文祥是第一次聽到對八旗制度如此誅心的話,雖然知道關卓凡說的是對的,可還是難免驚心動魄。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這個關卓凡,他想做什么?要改革八旗?那可是粉身碎骨的事情!

  文祥心潮起伏,關卓凡已換了話題:“我打勝了仗,進京報銷軍費,卻得在戶部一班蠹吏那里先挨一刀——博川,這個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文祥臉上顏色微變,低聲道:“是,我知道。”

  關卓凡緩緩說道:“誰都知道,誰都當做不知道——一切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博川,你不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嗎?”。

  文祥的臉上陰晴不定。

  關卓凡說道:“六爺辦洋務,用心怕不是好的?可用的還是這班人,依憑的還是這個制度,辦出來的洋務,我只怕表面光鮮,里邊還是老朽,中看不中吃,人家一記狠拳,就要塌掉的!”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文祥聽得很不舒服。恭王辦的洋務,畢竟起步沒多久,怎好一棍子打死?何況,自己也是參預其中的有力者,自我否定,怎會愿意?可他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接受關卓凡的觀點,心情矛盾,只好緘默不語。

  關卓凡說道:“博川,我跟你說一件事情。這是我在上海的時候聽說的。是咱們江南的兩位官員的対唔——當然是托名而作,不然內室私談,怎么會公之于眾?咱們也別管這兩位是誰,一個叫甲,一個叫乙吧。”

  文祥豎起了耳朵。

  “甲說:‘京中來人所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里乞丐成群,甚至婦女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為之奈何?’

  “乙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芯一爛,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某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甲說:‘然則南遷乎?’

  “乙說:‘恐遂陸沉,未能效晉宋也。’

  “甲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乙說:‘君德正矣,然國勢之隆食報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淹,后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甲說:‘吾日夜望死,憂見宗卯隕!’”

  文祥愈聽愈是心驚,背上的汗滲了出來。

  關卓凡說道:“這段話,如果世宗或者高宗皇帝聽到了,大概會興起大獄也說不定——可是,時至今日,如果咱們還要掩耳盜鈴,哼,博川,法王路易十五生前說的一句話,你聽過沒有?”

  文祥說道:“這個,文祥孤陋,請貝子賜教。”

  “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

  文祥身上的汗,已經濕透了內衣,坐立難安。

  關卓凡淡淡地說道:“這位法國國王,算得實在很準。因為太子早薨,他的王位由王孫繼承,是為路易十六。新王登基十五年后,法國革命爆發;三年后,國王王后,雙雙被推上斷頭臺,身首異處。”

  文祥抬起了頭,神色驚恐。

關卓凡說道:“博川,咱們辦洋務,洋人的史實也該好好了解一番。法蘭西大革命殷鑒不遠,這面鏡子,咱們要時不時地照一照。”冇  文祥低聲道:“是。”

  關卓凡說道:“博川,你所為何來,我大概不會猜錯。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為國家計,為朝廷計,為子孫后代計,有些人不能再用,有些制度不能不改,有些錢不能再花——這幾條六爺贊成,我自然唯六爺馬首是瞻;不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又何必硬湊在一塊,互相碰得頭破血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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