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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三十一章 道統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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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延潮第一堂課講得是什么?

  眾弟子不由都懷揣著期待。

  林延潮站在堂上目光掃過眾人,先拿出一冊,命一旁的徐火勃持冊讓每名門生都在冊上畫卯。

  眾弟子見此不由生出新奇之感。

  林延潮對眾人道:“此舉名為簽到,大家既拜在我門下,課業當時時察之,若講學之時不能至,何以談為學,這也是無規矩不成方圓。”

  “是,先生。”眾弟子皆稱是一一在冊上畫卯。

  而另一弟子,陶望齡則是端來一尊石磬,放在林延潮身前的講案上。

  待弟子們畫卯后,陶望齡,徐火勃坐在講案側的左右椅上,然后林延潮以小錘輕敲石磬。

  叮一聲輕響后,學功堂重歸肅靜。

  林延潮起講道:“孟子曾有言,由堯舜至于湯,由湯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歲,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孟子此言說得是自己所學之統,由堯舜,湯,文王,孔子一脈相傳,孔子之后,以其學統所傳自任。”

  “后此學統之論,為朱子所承,朱子曾言周子,二程,得孔、孟不傳之緒,而朱子又得二程之傳。是以理學學統是孟子,周子,二程,朱子,并視學統為道統,尊理學為儒學正宗。”

  “而陸象山言因讀孟子一書中,萬物皆備于我,有所領悟,并道孔子之學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他所學承之孟子,因而心學學統亦承孟子。而后眾所周知,陽明先生承陸象山之統,將心學發揚光大。”

  眾士子聽林延潮之言,都是不明所以。

  林延潮不是講事功學嗎?怎么講起理學,心學的道統來了。若是林延潮講這個,那么理學心學的宗師,隨便一個來都比林延潮講得好幾倍。

  但林延潮繼續道:“橫渠先生的橫渠四句里有云,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有人言事功學承何圣賢所學?其學統上無所承接,憑空而出近乎法家,你們以為然否?”

  聽了這句眾人才明白。

  林延潮要說的是事功學的學統,也是道統。

  戰國時百家爭鳴,除了主張向將來看的法家,其余學說如孔墨老莊,儒家墨家道家都是向過去看。

  他們推崇先王之治,覺得戰國之亂,禍害起源于人心不古,故而他們都想恢復先圣時那等淳樸民風,故而各家學說,都說自己繼承了先圣之學,故而講學統道統。

  唯獨法家不法先王之治,商鞅就說過,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所以法家提倡治道不法古,主張銳意改革,因為歷史是在不斷進步,而不是一成不變的。

  因此儒墨道家中,獨法家不講傳承。

  而永嘉學派好似從南宋時憑空而出,但偏偏又說自己是儒學一脈,未免令人有些不信服。加上永嘉學派主張事功,主張變法強國,思想近乎法家,所以被認為純粹是披了儒家學說的皮,行得還是法家那一套。

  現在林延潮說事功學學統從何而起,眾士子都是一臉茫然。

  林延潮道:“事功之學為儒學一脈,由孔子傳至子貢,子夏。”

  林延潮此言一出,仿佛半空響起驚雷,眾士子們都是一醒。

  眾人都是心想,儒學由孔子而興,故而推孔子為源不為過,但子貢,子夏啟事功之學,我們怎么不知道。

  咱們雖然書讀得少,但林三元你也不能亂忽悠人啊。

  見眾人震驚之色,林延潮是絲毫不出意料:“朱子有言,子貢雖未得道統,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

  這是朱熹夸子貢的話,說子貢雖沒得道統,但孔子之學他也是學的差不多了。

  其實不用朱熹講,大家也知道論語里孔子與子貢的對話是眾弟子中最多的,子貢篇幅也是眾弟子中最長的。

  子貢辯才還極好,連孔子也承認不如子貢,此外子貢處事還擅變通,孔子評價他為‘達’。眾弟子中孔子對子貢器重,也僅次于顏回。

  林延潮續道:“子貢經商務實,開儒商之祖。周天子告朔諸侯,諸侯受朔時要殺活羊祭祀。后魯國君已不用告朔之禮,子貢提議將祭祀的那只活羊去掉,孔子責子貢,爾愛惜那只羊,吾卻愛惜其禮。”

  商人重利,一貫為理學鄙視。

  但事功學提倡經世致用,通商惠工,反對重農抑商之策。所以子貢經商求利,不合理學,卻合事功之學。

  至于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則表現了子貢重實用不墨守舊禮,這也是事功學的精神。

  林延潮道:“雖子貢沒有著書立學,但覽其事跡,也可視為事功學之先賢。”

  聽林延潮這么解釋后,眾人也算認同子貢地位。

  “至于子夏,孔子之后,講學西河,教弟子三百人……”

  子夏是孔子親傳,論語里子夏說過一句話,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就是道德上大節要守住,但小節可以變通。

  “……并授魏文王為王者師,又授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李悝……李悝篡法經,商鞅挾法經入秦……”

  聽著子夏的教學經歷,眾人不由佩服,論教學經歷,這是何等牛逼。

  魏文王在戰國是媲美秦孝公的存在,任用儒家之田子方、段干木,法家之吳起,李悝為大臣,儒家法家大臣并立朝堂同心協力,魏國因變法而興盛。

  魏文王事子夏為師,用子夏的學生田子方、段干木,吳起,李悝為變法骨干,等于就是用他的學說治國了。

  此外子夏弟子里田子方、段干木繼承儒學,禽滑厘是墨子首徒,吳起合兵家法家,事跡婦孺皆知,就不多說了,主要是李悝還是法家。

  李悝為法家鼻祖之一,開戰國,也是中華變法之河,他寫了一本書名為法經。后商鞅挾法經入秦,得秦孝公重用,主導秦國變法。

  法家中李悝,商鞅都可謂承子夏之學。

  子夏學問是孔子親傳,但他之學重于儒學里的務外經世,故而有別于子思,子張,在儒學中另起一脈。

  所以眾人聽林延潮這么一解釋,稱子夏啟事功學,也有道理。

  “子貢,子夏后傳荀子……”

  聽到林延潮提到荀子這個名字,眾士子心底一噔心道,果真有他。

  子貢,子夏都沒有學說留著后世,只能從別人只言片語中察起主張。

  但荀子不同,他有學說傳世,讀其書稱荀子之學為事功學開山祖師,那么再適合不過了,簡直不容置疑。

  荀子與孟子時代相近,但主張卻是南轅北轍。

  荀子的學說,受歷代儒家學者的抨擊最多,甚至有人主張將他從儒家門籍里開除出去。而對林延潮而言,他對荀子的性惡論不那么認同,但他的學說與事功學確實相近。

  比方李悝是子夏的弟子,商鞅是子夏徒孫。法家里同樣顯赫的另兩位人物,韓非,李斯則都受業于荀子門下。

  荀子與子夏一般,都繼承了孔子的‘外王之學’。

  荀子講,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還講禮以定倫,法能定分,主張禮法并舉、王霸混用。

  孟子所倡‘法先王’,荀子則倡‘法后王’,這爭論就好比當初周子義與林延潮爭論,周子義說要法就法三代先王,林延潮說三代可法,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可法。

  荀子曾去過秦國。

  當年孔子西行不至秦,但荀子對秦國評價卻極高,說秦國百姓,吏,大夫皆有古風,政治清明,仿佛無人治理般,幾乎古時之治。

  荀子還贊治之至矣,秦類之矣,意思國家大治至秦國那個程度就行了。

  別人都以為荀子很推崇法家治下的秦國,但荀子話鋒一轉,卻道秦國什么都好,但偏偏沒有儒。

  荀子還說,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

  就是國家治理之道,要么純粹以王道,要么王道駁以霸道,沒有儒怎能不亡,這就是秦國所欠缺的。

  弟子李斯曾對荀子說,秦國之強,是因為非依靠仁義去為之,如此做事能放開手腳。

  荀子告誡李斯,舍仁義而行,這是舍本逐末,亂世就是這么來的。

  李斯最后沒有聽,仍西行去了秦國。

  說到這里,日冕所指已是過了一個時辰,林延潮頓了頓,示意稍稍休息,自己離開學功堂。

  眾士子們方才聽著林延潮侃侃道來,皆覺得他的話中有至理在其中。

  議論時,眾人還歸納其道統之說,若說理學道統,是曾參,子思,孟子,以及后來的程朱,他們務孔子所傳的內圣之學。

  那么事功學道統則是子貢,子夏,荀子,務儒學里的外王之學。

  還有人道,儒學道統里也有務外之學,看來務外不是法家所創,而是法家師法儒家而來。

  此言大家都覺得有幾分道理。

  士子們又心想,那么荀子之后,事功學學統應是龍川先生心水先生繼承了吧。正如孟子之后,學統為北宋時周子,二程繼承。

  林延潮回到學功堂,將石磬一敲。

  石磬響后,眾士子們都停了議論。

  林延潮又起講道:“荀子之后,事功學之學統傳之……”

  說到這里林延潮頓了頓。

  “……傳之董子。”

  林延潮說完,眾士子們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都生出竟然是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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