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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二十章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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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席話下震山東,

  三尾鰣魚驚河督。

  河南官場上,流傳著林延潮威震河督之事。

  當天在兗州驛站之事,林延潮用長江鰣魚,來打黃河鯉魚的臉,傳得山東官場人盡皆知。

  不過話說回來,林延潮要自籌錢糧修建百里縷堤之事,也經過這件事傳揚出去。

  在這點上河南與山東官員觀點倒是很一致,他們認為林延潮這是吹牛皮。若林延潮不要河道衙門一兩銀子,都能修建百里長堤,下一步是不是該表演撒豆成兵了?

  不過河道總督李子華卻是很認真的人,將林延潮修建百里縷堤之事給工部都水司備案,并行文河南,山東二省沿黃河各府知曉。

  這事算是弄得兩省官場周之,現在官員們就算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此舉無形將林延潮架到了臺面上。

  有的人敬佩林延潮的勇氣,給他獻計,用泥沙筑堤,待至冬天往上面潑水,待水結冰,立即可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大堤。

  此天才的構想,來源于當時流行的楊家將演義話本。

  昔日河道總督,現任刑部尚書潘季馴也被驚動。

  潘季馴給林延潮寫了一封書信,全信兩千余字,但合起來兩個字可以概括,那就是‘瞎扯’。

  潘季馴昔日為河道總督時,修了五百六十余里土堤,十幾里石堤,用夫役八千人,用銀五十六萬兩,為朝廷節余二十四萬兩河工銀,此政績堪稱天下第一能臣。

  當時連張居正都要寫信拍潘季馴的馬屁,百年大計皆仰賴公之英斷,公之功不在禹下。

  要知道張居正與潘季馴當初是政見不合,曾指使人將潘季馴一擼回家,但潘季馴修堤成功后,張居正只能把臉伸出來讓潘季馴打。

  當然潘季馴也很不厚道的,把這件事整天掛在口邊,弄得官場上人盡皆知,落張居正的面子,顯得有點小肚雞腸。但清算張居正時,也是潘季馴站出來,在人人自危時,挺身而出給張居正說了公道話。

  言歸正傳,潘季馴在給林延潮信里列舉,自己當年修堤,是平均一千兩修一里堤,林延潮要修百里堤壩,最少要十萬兩,這錢從哪里來?而且縷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損毀。

  所以縷堤基本是要一年一修,但這每年歲修費誰出?你歸德府窮成這樣了,這錢是從何而來?

  林延潮居然有這等勇氣,敢在官場上夸下海口,也不怕閃了舌頭,信不信老夫給你兩耳刮子。

  雖說潘季馴寫信把林延潮罵了一頓,但人家資歷在那邊,你得服啊!

  潘季馴兩度為河道總督時,幾百萬兩銀子經手,卻一文不取,被張居正罷官回老家時,還要向人借盤纏。

  黃越說起,當初他隨同潘季馴治黃河時,親眼見得他老人家是‘軺車所至,更數千里,日與役夫雜處畚鍤葦蕭間,沐風雨,裹風露。’

  堂堂二品大員,做事竟躬親到這個地步,天下第一能臣,人家是當之無愧。

  史家稱萬歷朝前十五年為‘萬歷中興’是有道理的。因為萬歷朝前十五年,有張居正的‘以天下為己任’,有潘季馴的‘事功’,托住了大明日淺下墜的國勢。

  眼下之所以能國泰民安,不得不說是他們的功勞。

  所以盡管潘季馴寫信來罵,出于對他老人家的尊敬,林延潮就不寫信罵回去了(吵架吵不過),來了個‘留中’(當你放屁)。

  林延潮將潘季馴的信丟到了一邊,來到窗邊,窗外春雷陣陣,這驚蟄就要到了,馬上就是萬物之時。

  連潘季馴都驚動了,林延潮知道天下輿論紛紛,此刻都指向了自己。這一次若是真修不成這百里縷堤,以后自己這張臉估計就要被人打腫了。

  可是臉打腫不打腫此事,從來也不放在林延潮之心上。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方才是事功之所在,”林延潮望著春雨自言自語道,“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萬歷十一年的一月已是過去,現在到了二月,下了好幾場春雨,雨水如膏滋潤田土。

  這正是萬物生長,百姓興作的好時候。

  身為代理知府,眼下擺在林延潮面前兩件事。

  一是興河工,二是勸課農桑。

  勸課農桑為地方官員政務第一事,對于一個農耕文明,勸農之事有多么重要自是不用多提。

  甚至連天子也要每年一次‘種田(耕籍禮)’。

  為了勸課農桑,林延潮也沿用了地方官員故智,那就是緩理征徭詞訟,設立三個月的免訟期。

  林延潮發布自己暫為一府太守的第一條政令——勸農書。

  這勸農書,既是法令也是教化,地方官常作一勸農書,以教諭約束百姓。

  詩經里有云,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禾易長畝,終善且有。曾孫不怒,農夫克敏。

  說得就是周成王勸農。

  不過后來的勸農書,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員自以為寫一篇勸農文,就盡了‘勸課農桑’的職責,忽略了真正勸勉農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員所作的勸農文,更是注重文辭華美,甚至堆砌詞藻,讀來佶屈聱牙,忘了這文章是寫給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萬歷十一年,開春之時,歸德府的歸農書,由林延潮親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員百姓。

  此勸農書張貼于各縣縣城,每個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歸德府考城縣。

  一輛馬車在路上行駛。

  馬車里坐著是袁家三兄弟,他們是來歸德府拜見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閑聊,袁宗道問:“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國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數千之多。”

  “之后唱《陽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數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陽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數十人。”

  “所以宋玉說其曲彌高,其和彌寡,他說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為。”

  “你們以為天下何等文章為第一等?”

  袁中道笑著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說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陽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陽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陽春白雪奏得再好,他們也不能領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與他們何用?”

  “所以當然是下里巴人最好,這就是陽明子所言的心外無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傳天下,還是從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卻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壞是由士人傳唱開的,故而應是陽阿薤露。”

  袁宗道道:“錯了,錯了,以你們之見,街邊那些市井風月之文,讀者甚眾,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豈能媚俗于讀者,受惑于吹捧者眾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氣地道:“談及教化,就算沒有下里巴人,百姓不會由陽春白雪而知禮樂,倒不如循序漸進,由下里巴人而及禮樂。”

  袁中道亦反對道:“還是陽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厭其俗,俗者能見其雅。”

  三兄弟各執一詞,說著說著。

  突然數道滾雷悶響,狂風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陣大雨降下。

  車夫道:“三位少爺,雨太大了,前面有個路亭,我們避一避。”

  “好。”

  一個鄉間路亭里,許多老百姓們躲在亭內避雨。

  袁家三兄弟從馬車上下來,見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這告牌上面貼著好幾張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這是太守所作的勸農文,大伙要不要聽聽。”

  眾百姓道:“閑著也是閑著,就聽聽吧。”

  袁家三兄弟一聽勸農文,心想官場上這樣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興致寥寥。他們心想這樣公文都是上至下的應用文,淺白無用。不過他們避雨閑著無事,聽著也沒什么。

  但聽那百姓念道,興農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聽了一半,三位兄弟從當初無所謂,到負手踱步,然后各個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這文章寫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誰的手筆?”

  袁宏道也是點頭道:“句句在實,沒有一字堆砌之詞,讀來一片真摯,可聞筆者憂國憂民之心。你們看連這些老百姓,也是聽得入神,為文章所打動。”

  這時文章讀畢。

  四下里老百姓已是激動地討論起來,神色激動。

  一名老人激動地道:“有這樣的好官,我們老百姓以后不用再過苦日子了。”

  “是啊,是啊。”眾老百姓們紛紛言道。

  袁家三兄弟看老百姓的神情。

  袁中道油然道:“這勸農書看似用詞粗鄙,但實是大巧不工,連愚夫愚婦都能明白文詞,竟也能寫出這等朗朗上口的好文。”

  袁宏道道:“文章寫得好是一,但文中為老百姓所謀種種,都不是虛詞,這才是真真打動人的地方。”

  袁宗道正色道:“這絕非一般兩榜進士的能文,必乃文章大家的手筆。”

  袁宏道忽道:“不錯,天下能寫出這等文章,將陽春白雪唱得人人和之的,唯有……唯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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