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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師徒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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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歷年官方統計,福州府戶口九萬余,口二十五萬余,不過算上大比重的隱匿人口,真實人口大概四五十萬間徘徊。

  其中福州城內人口,最低估計在二十萬以上,這還僅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來官紳,官紳家眷,商人,商人家眷這樣的流動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萬附近徘徊。

  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計,事實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這么記錄稱城內有十五萬戶以上,這當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華商業區。

  林延潮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門出了巷子。

  林延潮剛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門大街,這時水部門城門剛剛打開,生意人鄉民涌入城內。

  在水部門附近有柔遠驛,這是琉球國貢使的居館,而水關直城外碼頭,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塢,冊封琉球的大舟就是這里建的,所以云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擁擠之中林延潮走到河邊,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間橋邊樹下穿行,河間的木橋石橋,與街道建得一般高,卻不妨礙橋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頭上,一旁船夫緩緩搖櫓,河邊人家的支起窗戶,任清風徐來,婦人拿著棒槌在水邊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煙柳之地,但見青樓比鄰,臺階傍水,垂柳掛在水邊,正是章臺柳色青的景致。青樓上姑娘方是遲遲而起,臨水照影,畫眉梳妝。待梳掠之時,見舟船來往,舉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書院聽同船聊天,也有聽過妓子分四等,一二等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導,不得入門。不過自己年紀太小,什么時候去見識一下。

  待過了侯官縣衙,林延潮下了船,就從城東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幾個市坊,幾條小巷,方圓幾百畝地,卻是達官顯貴聚集之地。文人置業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園,杜甫的草堂,袁枚隨園,李漁的芥子園,屋舍寄托著文人的情懷。

  誰說求田問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閩地讀書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舉人進士后,他們多會將鄉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來住。

  林延潮記得大明禮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過三間五架。但林延潮看去,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連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機所住的文儒坊,是當年國子監祭酒鄭穆居所,里人學風日盛,所以才改名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還有衣錦坊,光祿坊,朱紫坊,光聽名字,就覺得貴氣撲面而來。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著石制的經幢,大道上石板鋪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題巷旁,大門是對著大道開的。

  唉,人比人,這林延潮自己家的門連對著巷子開都辦不到。

  林延潮經通報后,進了林府,其庭院之狀,就不多說了,下人將林延潮引到一書房里。

  林延潮見了林烴當下執弟子禮道:“弟子拜見先生。”

  林烴頭戴棕絲網巾,身著寬袖常服,說起網巾,流行于明初,貧富貴賤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頭,與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統帽都是明朝讀書人最常見的巾服。

  林烴見了林延潮態度恭敬,笑著道:“汝原來對先生行禮甚是隨意,今日可是知了為師身份后,這才前倨后恭嗎?”

  林延潮保持著長揖的姿勢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為何這么說?”林烴笑問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討好其母,下不慍弟子,常言出頂撞。讀書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難道還稱不上君子。”

  “善,”林烴溫和笑了笑,招手道,“進來說話吧。”

  當下師徒二人隔著書案對坐。

  林烴道:“當初為師收你為弟子,一半是受父親所托,還你對林家的人情,一半是聽世璧,世任兩個侄兒在我耳邊夸獎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學。前幾日聽聞,你給知府寫的禮宜先行,不遑后顧,這八字甚妙,不僅幫了府臺的忙,還挽救了俞總兵的仕途,只是為師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問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烴捏須道:“我先問你你拜下為師門下治經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藝,二求學問。”

  林烴點點頭道:“是啊,你既是為求制藝學問,當讀書砥行,又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專研些四書五經之外的事,于學問無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話,弟子讀書為求仕官,仕官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僅要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魚,我自能明鏡高懸了。”

  “還有呢?”林烴繼續問道。

  “先生說于學問無益,弟子也不贊同,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不通世情,只是讀書,不過是書呆子罷了,正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

  林烴右手的青衫微微顫動,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此言是真知灼見。左傳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雖久不廢,此三不朽。可自宋以來,讀書人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將立功拋卻了,而立功卻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聽到這里,差一點中二之氣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為,自至圣先師以降,除了王陽明能真三不朽外,讀書人都稱不上大儒二字。

  但話到口中,林延潮心想這話也太驚世駭俗,將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說了自己這么推崇王守仁,不知會不會打上王學門人的印記,何況自己幾個老師,都是崇理學的,咱還是牢牢地跟著理學大軍身后吧。

  林烴問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從你的志向來看,是要立功嗎?”

  林延潮激動的情緒已是壓下去了,在老師面前亂放大炮是不好的,話不能說得太滿。當年孔子問諸弟子志向時,子路,冉有道,公西華一番豪言壯語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說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話,讓孔子贊道‘吾與點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為弟子可以一試嗎?”

  林烴聽了沒有說什么,只是站起身嘆道:“你行與不行?非為師能夠斷言,先出一道四書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為題吧!”

  這題考得都很應景,這話是孔子說的,大意就是君子擔心死亡以后他的名字不為人們所稱頌。所以啊,讀書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讀通了大意,頓時明白,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題目的意思是在鼓勵自己啊。

  林烴借著這個題目告訴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讓自己名聲能夠留于后人傳頌之中,不要疾沒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動,筆頭顫動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動,文思如涌,當下提起筆來洋洋灑灑寫一篇四平八穩的八股文,當下拿給林烴看了。

  這一篇文章,林延潮臨場發揮,也不再作竊取他人范文的事了。

  林烴拿起林延潮的文章,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頭又重新讀了一遍,最后將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氣道:“看來你還差得有些,有些遠呢!”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林延潮頓時淚奔,心道老師不帶這樣打擊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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