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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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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年輕人踩著游行隊伍的腳跟踏進了主座教堂,相比起以精美的三色大理石,馬賽克和雕刻花窗,以及那個曾被諸多保守主義者詬病的,帶有鮮明的異教徒色彩,猶如落日般耀眼的朱紅色八角形穹頂共同構成的美麗外表,它內部的裝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棋格型雙色大理石地面,深褐色的梁柱,空無一物的墻壁,純凈如洗的渾圓雙層穹頂,唯二的色彩和光源之一來自于“傻子的圣經“,即以象征和隱喻的語言說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的玫瑰窗,陽光從絢麗的玻璃中投向地面與人群,留下淺淡的影子。

  第二個光源要微弱的多——蜜黃色的蜂蠟蠟燭在小祭臺兩側的鐵架上燃燒,燭芯被剪得很短,只能照亮白色的亞麻祭臺布和它后方的十字架上很小的一部分。

  靠近祭壇,也就是說,能夠有幸在主祭手中領受圣體的幾乎全是居住在城市中心的銀行家、七大行會的理事、會員、律師或是執政團官員及其家眷。

  高貴且富有的夫人們披裹著石榴形花紋、莨菪葉紋和花瓶紋樣織錦緞的斗篷或由法衣演變而來的披肩長外衣;緊貼著曼妙身軀的是天鵝絨的敞胸長裙,搭配著提花織物的袖子,或是大馬士革呢絨的方領長裙與鏤空絲絨袖子,抑是亮緞與亞麻;袖子與長裙的肩部用金銀細繩及珍珠鈕扣聯接,故意保留的縫隙間露出蓬松雪白的絲綢或亞麻襯里;與平民相比,她們的領口更為廣闊舒展,以至于除了點綴著精致花邊的裝飾胸衣外,人們往往還能清楚地看見“閃爍光輝的肌膚直至裸露的半個乳房”(一個宗教改革家如此譴責大開特開的領口)。當然,為了不至于被憤怒的修士們從教堂里趕出來,她們不得不向自己的父兄和丈夫索要大量的寶石、珍珠、來自于威尼斯的精致花邊和薄如蟬翼的金紗來遮掩自己的胸膛和脖子——你看,她們并不是有心違反奢侈限制法(注2)的。

  當然啦,她們的父兄、丈夫與兒子的裝扮也不遑多讓,深紅、深藍、酒紅、金色、黑色的六股絲錦緞、浮花織錦外套邊緣與裂口有著整排的寶石紐扣,天鵝絨的斗篷上點綴著金銀小環,里面參雜著金銀絲的長袍、披風和綴有珠寶家族徽章的軟帽,裝飾甚于實用的刻花劍無所不在。

  洛倫佐.德.美第奇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作為佛羅倫薩“兄弟會”的首領,美第奇家長有權第一個領取圣體。

  他的穿著一如既往的單調莊重,黑色天鵝絨緊身衣、褲,繡花但沒有寶石點綴的同色外套,帶有十字架的金項鏈與其說是裝飾倒不如說是某種必需品;不過那件奢華的披風應該足以彌補上述缺憾。它本屬于上任美第奇家長,原料來自于精挑細選的加爾博羊毛,它們被三種最為昂貴的東方染料染成濃厚均勻的深紅色后才會被紡成羊毛線,再和無數肉眼無法辨識的黃金細線混合絲線織成塊狀布料,最后手工連綴成衣,貂絨內襯,灰鼠皮鑲邊,其厚重結實的程度超乎人們的想象。朱利阿諾小時候還曾將它憑空直立起來,當作戰爭游戲中的主將帳篷。

  美第奇現任家長看到自己的弟弟出現在教堂大門外的時候,就已即時投去警告與催促的一瞥。但教堂里空曠,陰暗又冰冷,只略略那么一停,朱利阿諾的腿就條件反射般的痙攣起來,他對兄長露出一個無賴風格的可憐笑容,搖了搖頭。他不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長,什么時候領圣體都無所謂,他寧愿靠在教堂的大門邊曬曬太陽。而帕奇與他的朋友似乎也作此想,三個年輕人在教堂的大門邊擠成了一堆。

  洛倫佐不悅而無奈地抿起嘴唇,在主祭與人們互相致候時,他轉過身去,和佩魯加的吉羅拉莫伯爵的侄子,樞機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奧迪交談了一會,看樣子是在為朱利阿諾做出解釋——眾所周知,這個身份顯赫的年輕人對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一直抱有不小的好奇心——之后才回復了原有的姿勢,垂下雙眼,專心致志地加入到懺悔的默禱中去。

  讀經(天主的圣訓),人們回答“阿門”;讀經、讀經、人們回答“我們贊美你。”;講道;讀信經;祈禱;奉獻詠……原本就足夠沉悶的圣祭儀式因為過多使用晦澀艱僻的教會拉丁文而顯得更為漫長,相當數量的民眾很快開始打盹、談生意和八卦,雖然他們的不敬行為總是會被腸胃的饑鳴不時打斷……直至近午,輔祭們才陸續送上即將成為圣體圣血的面餅和葡萄酒。再次重復奉香、祝圣、跪禮、讀經、唱詠等等一系列無趣但必須的步驟之后,從昨晚就開始依照教規禁食的人們不由自主地熱切注視著主祭高高舉起盛裝在銀圣物盒里的灰色面塊。

  朱利阿諾無法控制地卷起舌頭,作出一個輕蔑的鬼臉。每次的圣體吃起來都像是浸過醋的糙米餅,年輕人不止一次的懷疑,領圣體前整個夜晚的禁食是不是為了讓人能夠順利吞下這難以入口的玩意。

  兩個執事走到主祭的身邊,分別捧著注滿圣血的圣爵與盛放圣體的圣體盤。

  朱利阿諾舉起雙手,交叉十指,在下頜處握成拳頭,閉上眼睛,開始喃喃禱告。

  他感覺到身旁,應該是伯納多.班迪尼的人正在不安的蠕動,好像誰往他身上倒了一整窩跳蚤,如果不是在教堂里,朱利阿諾也許會選擇將他扔出去。

  洛倫佐低著頭,口中頌念經文,他正向跪凳曲下膝蓋以迎接圣體——但在此之前,一道刺目的細長閃光擦過他的視野邊緣。

  警惕的利爪陡然抓住了洛倫佐的心臟,本能驅使著他就著半佝僂的姿勢毫無預警地猛然轉身——企圖刺穿他脖子的刀子和抓住他肩膀的手全部落了空,美第奇的長子無暇思考,他倒向后方,就地翻滾,撞翻了右側的祭器桌,同時憤怒地大叫:“謀殺!”

  朱利阿諾在兄長的呼喊中憤怒而驚恐地睜開眼睛,映入淺褐色虹膜的最后一個景象是伯納多班迪尼手中高舉的屠宰刀。

  他連舉起手臂抵擋,或是發出最后一聲咆哮和詛咒的機會都沒有。

  班迪尼的力氣很大,屠夫的謀生工具就像一把真正的武器那樣筆直地劈進了美第奇次子俊秀的額頭;與此同時,站在被害者另一側的年輕帕奇握緊了從袖子中拔出的小左手劍,像突襲斑馬的鬣狗那樣兇狠地抓住了朱利阿諾的背脊,他毫不停頓地刺了又刺——在伯納多。班迪尼確認了朱利阿諾的死亡,繼而小心地喚醒因為緊張或是激動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朋友之前,左手劍刺入的次數已經足以制造一只撈取通心粉的大篩子。

  帕奇頭暈目眩地站起來,殷紅滾熱的液體浸透了淺色的天鵝絨,除了朱利阿諾,這個可憐的犧牲品流出的血之外,還有他自己的——無意間在自己大腿上制造了一條細長傷口的謀殺者仍然被激烈的情緒和豐富的幻想驅動著,暫時感覺不到太多痛苦,他面孔肌肉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像只略嘗血腥后的禿鷲那樣急速不定地左右張望,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中尋找今天的第二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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