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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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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封讓皇帝心生猶豫的奏折,這些天一直在皇帝的手邊,皇帝也做了一些批復。

  “你還是個娃娃,懂得什么?想的還是太少。”

  “你既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朕早就叫你思考,何以為體?何以為用?”

  “體者、道也;用者、術也。至于兵戰之事,亦是如此。為將者用術、為帥者用道……”

  洋洋灑灑的一大堆批復,總結起來就一個意思:

  你個小孩子還是想的太少,格局眼界也就是個將軍或者一方督撫節度的格局。雖然你的戰爭之“術”學的很明白,可是戰爭之“道”卻是還沒到火候,以后不要只看西洋學問,多學學孫吳、縱橫等學問。

  像你說的這么打,一個一個的啃下羅剎的城堡,這得用多少時間?九月就要下雪了,到九月能啃下來幾個?天寒地凍的時候,朕拿什么去挖之字壕?讓將士拿牙啃?

  這邊的戰事不快點結束,羅剎人難道不會和準噶爾接洽嗎?準噶爾一旦在西北配合,國朝就要面臨兩線作戰的危險,到時候又怎么辦?

  戰爭在開始打之前,就要先想到怎么結束。

  如果只是個將軍的格局眼界,你說的很對,既體恤士兵,又能以正兵破敵。但放在一國之君眼里,你寫的這些東西就是有用的廢話,朕必須要在明年結束對羅剎的戰爭,更主要是要讓蒙古看到大順已雷霆之力快速擊敗了羅剎國,所以你那辦法不能用。

  至于你說的什么等到日后再打,更是無稽之談。就以前明為例,不要說叫門的英宗,就是建文帝,那是朱元璋所期盼的嗎?誰能預料身后的事?誰又能保證日后遼東人口滋生的時候一定是個明君在位?

  把劉鈺“批判”了一番后,又在批復的最后寫道:“待你歸來,入上舍而選龍禁,常在朕身前,朕當常開導開導你才是。”

  看上去批判的話挺多的,實際上李淦對于劉鈺還是很滿意的。

  整體的語氣,也更像是一個對后輩有所期待的大人對小孩說的話。

  奏折上,潛入羅剎城堡、偵查發現有日本人和船、猜測探險家要去測繪黑龍江下游到日本地圖、準備從永寧寺回來后半途劫殺搶奪地圖等一段內容,李淦還畫了一個好大的圈,批了四個字:勇且智,善。

  這封奏折遠遠高出了李淦的期待。

  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又不是公侯家襲爵的嫡長子,怎么可能真的要求他從全局去考慮事情?不過是怕過多夸獎而至驕傲罷了。

  詳實的圖畫、攻取棱堡戰術的詳解、沿途考察的部落心態等等這些。雖然字不咋地、文筆也差得遠,但言之有物,這一點就難能可貴。

  這封奏折送到京城后,李淦還和幾個京城中的老將們探討了一下,都覺得劉鈺說的辦法很好用,確實得了西洋銃臺攻防體系的精髓。

  只是對于劉鈺所說的“如果不按這個辦法、又不長期圍困,而選擇強攻的話,五百人的棱堡得做出兩三千人犧牲的準備”這番話,眾人并不全然相信,覺得有些危言聳聽。

  太宗李過在荊襄之戰時曾說過一句話: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自己頭腦里固有的嗎?不是。人的正確思想只能社會實踐中來。

  這話這些年已成為了這些年尊陳亮、葉適的浙東學派重新構建心學、解構“致良知”的重要支柱。

  此時用在戰事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大順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和西洋人打過仗,更沒有攻取過西洋人的棱堡。

  堡這東西,他們不是沒見過。

  西南土司也有堡,但打起來只要架好炮轟一陣就能攻下。

  按他們所想,有了大炮之后,堡還有意義嗎?

  這羅剎人的堡雖然修的似乎卻是合于天道,但未必就真的這么難攻吧?

  五百人的堡,硬攻要死個兩三千人,這可能嗎?

  明末時候,天主教徒韓霖倒是寫過一本介紹棱堡的守圉全書,明朝也在雄縣修了幾個棱堡。

  問題是大順記憶中,在雄縣根本也沒怎么打過仗。

  沒打就降了,這棱堡也就根本留不下深刻的記憶,最多也就是個長得奇怪一點的堡壘,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之后大順雖然對天主教傳教士很寬容,寫書的韓霖也早早投順做了“禮政府從事”,還翻譯過如何克制七宗罪,力圖站在儒家的角度上融合天主教七宗罪和存天理、滅人欲;還寫過圣徒信證認為儒、釋解決了“我是誰”、“我要干什么”這兩個問題,如果融合天主教就可以解決最終的“我要到哪里去”,并且認為儒家一直沒解決“我要到哪里去”的問題。

  此人一度成為大順朝內的西法黨領袖人物,可謂人不微言不輕。

  然而隨著外部環境的變化,張霖的這本守圉全書并沒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張霖寫這本書時的外部環境,是后金擁有當時東亞最強的炮兵、明軍野戰打不過后金,所以一些人琢磨著怎么修更好的堡壘。

  現在的環境……后金已經被犁庭掃穴了,東亞最強的炮兵就在京城里;旁邊的對手全是弱雞,大順處在攻勢;最大的敵人是準噶爾,縮在西北,大炮也不多,沒有逼到大順在邊境修棱堡的地步;需要壓制的東蒙古諸部,連鐵鍋都得買,修防炮的棱堡那是有錢沒處花了;徐光啟所預言的將來大患西洋人,從海上來的話,水師固然打不過,但只要有一支野戰部隊不被西洋人登陸切斷漕運,那也不用擔心。

  這種環境,棱堡防守的學問,怎么可能流傳?

  一門學問是否廣為流傳,有時候要看是否被需要。

  總的來說,大順對棱堡的了解,就是聽說過、沒見過、更沒有用幾十年戰爭和十幾萬具尸體得出來的實踐經驗。

  只不過劉鈺的奏折上寫的過于詳細,完全站在守衛的一方破解了一下攻城一方可能用的種種手段。

  看起來又非常有道理。

  這就讓李淦不得不謹慎。

  他對劉鈺的西學水平是相當認可的,不只是戴進賢說劉鈺學的不錯,便是后來劉鈺寫的西洋諸國略考也讓李淦覺得劉鈺不是那種順嘴胡謅的人。

  出于這種考慮,李淦決定先嘗試著攻一攻羅剎在黑龍江上游的城堡。

  順利的話,后續攻取,就讓蒙古貴族來陣前參觀大順軍威;不順的話……那就再議。

  圍繞著這個整體目的,朝中做出的戰略規劃也很明確。

  借助吉林造船廠的江船轉運后勤補給,大軍逆流而上,攻下羅剎人在嫩江的唯一一座城堡。

  經由呼倫貝爾草原攻下羅剎人在黑龍江上游的城堡,切斷羅剎人對黑龍江下游的控制,將羅剎人的軍事力量分割。

  占據黑龍江上游的城堡后,伐木造船準備,分兵順江而下沿途掃蕩幾座羅剎堡壘。

  主力在繼續西進,在羅剎國派兵支援之前,拿下斡難河和石勒喀河的所有堡壘,立刻和羅剎和談。

  齊國公接洽的使團,也帶了三千多人的精銳。扯皮扯到扯不下去的時候,就翻臉。

  在那邊不要攻城,而是借由蒙古部落的支持,威脅羅剎人在貝加爾湖一線的城堡,讓其不敢分兵支援東線。

  和談的底線是放棄黑龍江北岸,但西邊要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難河,尤其是斡難河這個特殊意義的河流必須拿到手。

  用后世的版圖來看,就是得到了烏蘇里江以東、庫頁島、黑龍江入海口,再加上黑龍江西部向西擴展出一部分,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難河,將蒙古從北邊半包圍住。

  以黑龍江上游作為統治下游流域的基礎,以斡難河作為蒙古歸順的法理,以石勒喀河作為威脅貝加爾湖南部的前出基地、攻可以前出貝加爾湖切斷羅剎東西的聯系、守可以監視喀爾喀蒙古。

  代價是放棄黑龍江以北所有的宣稱權,在北線融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承認俄國是帝國、承認俄國的帝位、保持通商貿易和大黃茶葉交易,與俄國交流不采用朝貢體系。

  從始至終,大順朝廷對這一仗的定位就很清晰——就是為了蒙古打的。

  劉鈺一路向東進行的勘察、繪圖,一半作為己方的法理,另一半則只是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

  即便一部分只是籌碼,也依舊很重要。

  劉鈺的第二封奏折送到的時候,皇帝已經到了吉林造船廠。

  嫩江前線的部隊也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第一戰皇帝并不準備親臨前線,而是要看看前線打成什么樣,那棱堡體系到底有沒有劉鈺說的那么可怕。

  打開了第二封奏折,看了幾眼,李淦臉上露出了笑容。

  劉鈺不但找到了永寧寺碑,拓下了文本,甚至還收服了許多部落,一些部落首領跟著他回來朝貢。

  自明宣德年后,已經斷貢三百年。如今再度朝貢,實乃盛事。

  這件事,李淦覺得劉鈺做的相當不錯,有些水平。

  看起來劉鈺打仗也是個好手,永寧寺一戰,己方沒死一人,砍殺羅剎人百余名。雖然有取巧的成分,但也看得出劉鈺還是可以的。

  后面又說到搶劫了羅剎的探險隊,劫持了幾名西洋人,還搶到了一些地圖,更是讓李淦稱贊。

  這件事第一封奏折上有所提及,說是發現了個日本人、也發現羅剎在江上造船,所以懷疑羅剎人會順江而下。既然是探險考察,肯定會有地圖,這對國朝加強邊疆的掌控和了解大有裨益。

  當時李淦就覺得劉鈺腦子很好用,卻沒想到劉鈺真的把這件事辦成了。送來的奏折里,還夾著十幾張已經簡單翻譯過的地圖,羅剎人在貝加爾湖附近的堡壘都有明確的標注,這正是眼下急需的。

  可心里夸著夸著,味兒就變了。

  等看到最后的時候,李淦忍不住罵了一句。

  “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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