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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四章 戰前輿論準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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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新教國家的“詆毀”,劉鈺也就是點到即止,無非就順便再說了說新教國家的美洲殖民地原住民都死光了這點事。

  天主教當然也不是啥好鳥,但有一說一,舊教殖民地的人確實沒死光。

  五十步笑百步,偏偏有時候是真能笑的。

  他說的這種“人與畜生”的感覺,也算是解開了齊國公在歐洲這幾年一直心存的諸多疑惑。

  回想這幾年在歐洲的點點滴滴,那些有意無意中的文明沖突的細節,一個差不多可以自圓其說的解釋也漸漸在齊國公的腦中成型。

  同時也似乎更加理解劉鈺為什么早早就把目標定在了那些新教國家,不管是荷蘭還是英國,甚至在計劃中要被推到英國那邊的普魯士。

  齊國公心想,似乎按這個說法,這些新教國家更極端,更容易拿別人不當人?

  然而這普魯士倒是沒看出來有什么太過拿人不當人當畜生的事,暫時看著挺正常的啊。

  將這個疑惑一說,劉鈺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那都不是看做人和畜生了,直接往肥皂上奔了,連畜生都不是了。

  苦笑了半晌才道:“普魯士?且看將來吧,若它能在這場糾結了儒、舊天主兩姐妹、東正羅剎的反新教大同盟活下來,日后也未可知。”

  漸后,齊國公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守常啊,你這么一說,我突然想到,你要拉的合縱連橫,倒是有些意思。”

  “等于是拉上東正、舊天主、本朝名教,對抗新教?”

  “可見你對新教著實警惕啊。你覺得其實天主教威脅反而沒那么大?”

  劉鈺搖搖頭,又點點頭道:“是也不是。”

  “我自警惕天主,但天主教成不得事。教條頗多,便難在本朝傳播。東正更不必提。”

  “但于新教,這就另有說法。”

  “凡有圣人之學,欲要變革,必稱復古。”

  “所謂新者,往往就是極舊。”

  “也非是歐羅巴如此,本朝、日本、朝鮮,其幾道新學,或者宋儒不滅、真儒不興;或言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那他們到底算是新學?還是舊舊學?宋在春秋之前,他們要回先秦之學,卻稱自己是新學;而在先秦之后的宋學,倒成了舊學。”

  “代之以新教、舊教,雖不一樣,道理卻是一樣的。改新、改新、越改越舊,越改越原。”

  “倒是舊教,日后可能會出現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事,不知道會把經文解成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更老的東正,多半也就儒教化了,封個衍圣公置于皇權之下;更近的新教,反倒最可能原教化,最是狂信難改,半點動不得。”

  “耶穌會這邊,和東正教,走的都是附儒辟佛的路子。但聽起來新、便覺得似乎一定更寬容的新教,是絕不可能走附儒辟佛這條路的。”

  “哪種危害大,不好說。可能附儒辟佛,比狂信狂熱危害更大,藏得更深。”

  “但因各有教廷、牧首管著,其實也是戴著枷鎖。若不本土化,便難傳播;若本土化,其內部又不許。”

  “是以其在美洲等文明原始之地,或許傳播。但于本朝,實則極難。”

  “此其一也。”

  齊國公對此倒是不擔心,揮手笑道:“附儒辟佛的路子,倒真是這么回事。但也就是趕上了好時候,自前朝末,便多有大儒覺得宋儒為釋家所污,非要正本清源,否則被天竺釋家所染的儒學不改,早晚必要重蹈明末之禍。”

  “利瑪竇倒是會見縫插針,抓得一手好時機。但再這么附儒辟佛,有些東西終究是沖突的。”

  “他是附儒辟佛,然后重注六經,重解上帝之名號。但那些反宋儒、為祛除釋家所染的,豈能分不清這個?”

  “祛了舊污、卻添新染?”

  “無非就是本朝對宋明儒學破而未立新,卻少個大儒破后立新悟道。但越是這么僵著,他們想要附儒辟佛就越難做。”

  “你這么說,確實有理。本朝只要禁絕,羅馬教廷依舊尚有指示,便難傳播。”

  “我于法國時候,法國有號伏爾泰者,聞天朝禁教,亦言:天朝的天主教徒是聽皇帝的?還是聽教廷的呢?若是聽教廷的,哪一個皇帝會允許自己的臣民侍奉另一個皇帝呢?”

  “既有此等道理,確實還是可以管住的。其二呢?”

  劉鈺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其二,而是問道:“岳父大人覺得,佛教、白蓮彌勒,此二者哪個為大患?”

  白蓮教那是造反專業戶,誰都反,這問題齊國公只笑了笑,連回答都沒回答。

  劉鈺又道:“新教所謂因信稱義、各印經書,自舊教脫離,沒有教廷管束,其實很容易走向由佛而為白蓮彌勒的路子上去。”

  說到這個,齊國公不由吸了口涼氣,細細一想,似乎好像確實有可能。

  齊國公雖然去歐洲次數頗多,從羅剎到法國,東正舊教新教國家全都去過,但要說真正分清楚這幾個教派間的區別,卻是極難。

  不過,大順既然禁教,燒毀的圣經版本可是不少,從表皮來看,很多大順的大臣還是很容易“分清”這幾個教派的區別。

  當然,只是表皮的區別。

  聶斯托利派翻譯的圣經,叫真經、舊法。

  舊教內部派系,也有兩種不同的譯法。

  耶穌會翻譯的名稱是“上帝”。

  多明我會認為上帝是異端,用的“陡斯”。

  折中派既不想反教廷,又希望本土化,用的是“天主”,取史記封禪書里的“一曰天主,祠天齊”的天主一詞。

  但天主這個詞其實也被否了,因為有人把司馬遷的封禪書翻譯到了羅馬那邊,天主后面還一句“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淄南郊山下者”。

  要是用天主這個詞的話,便等于說淄博南邊的山才是天主圣山,所以實際上天主教這個說法理論上也并不存在。

  東正教翻譯的時候,盡可能避開這些問題,用的是“道”、“神”這種概念,約翰福音開篇是“太初有道、道即為神”。但很快,也被上面否了,因為用“道”這個概念,按照西方的詞匯,有點偏重于希臘那一套了。

  至于新教的經書,此時還并未翻譯。

  齊國公想到之前禁教時候的東正、天主的那些翻譯問題,以及由翻譯問題引發的諸多爭端,似有所悟。

  似乎,劉鈺的意思是說,這都是一群咬人的狗。

  但東正、舊教,是被鏈子鎖住的。

  哪怕利瑪竇那樣的人,抓住了明末反思儒學被釋家所染的機會,大肆搞本土化替代的“正確”路線,也被教廷緊急叫停。

  單單一個“天主”、“上帝”、“神”的翻譯該用哪個詞,舊教這群人就掙了快一百年了。

  而新教,則像是一群沒有鏈子拴著的瘋狗。不一定能搞成什么樣。

  這也就是劉鈺說的“佛教”和“白蓮彌勒”的問題。

  大順對天主教不視之為邪教,只是視之為文明沖突,禁教是皇權和羅馬教廷之間的爭端,文化對抗體現在儒家士大夫和傳教士爭奪“道”、“天”、“上帝”、“太極”、“氣”之類的解釋權上。

  這和白蓮彌勒不一樣。

  不過劉鈺也不只是在危言聳聽,實際上打著改革革新、實在原教復古的新教,是非常容易衍生出諸多奇葩教派的。

  這時候還沒有新教傳教士的翻譯版本圣經。

  但歷史上新教版本卻鬧出過一個著名的本土化魔改按例。

  比如新教講究的是各國自行翻譯圣經,不會出現明末天主教那種到底是上帝、神、還是天主的爭論。

  于是,新教第一版把圣靈,翻譯成圣神風。

  結果被否了三位一體的太平天國本土化發揮了一番。

  既有圣神風,為啥不能有圣神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呢?

  遂有圣神風法王楊秀清、圣神雨法王薛朝貴、圣神電法王韋昌輝……湊齊了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

  如果死板地用天主教規定的“圣靈”,而不是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也根本傳播不了這么快。

  這就是個類似于佛教轉彌勒的例子。

  中國很特殊,是個偽裝成國家的文明。

  所以,特殊到歷史上凡有“國際”總部,直接干預的,必然失敗。唯有“國際”總部不管,這邊本土化發揮,方能產生極大的影響。

  甚至包括當年的佛教,也是本土自行解決了“比丘需要十個比丘戒師才算正式、但本土一個比丘都沒有,土辦法解決從0到1”的問題。

  東正、天主,都有國際總部,形式主義的教條很嚴重。

  這一點,劉鈺算是針對大順國情,準備對付新教諸國的一大殺手锏。

  如果說,前面說的“人和畜生”的區別,只是叫皇帝感覺不爽,但覺得人和畜生、人和老虎是有區別的,畢竟此時天朝甚強,完全不必擔心被新教諸國送去地獄。

  但這個“佛教轉彌勒之虞”,那就是針對大順皇帝的特效痛點了。

  而且,這里面的道理,確實是一點就通的。

  有鏈子拴著的狗,也沒鏈子的瘋狗,完全不一樣。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問題,就是劉鈺在法國說的那一套“中國和法國,將是君主制最堅固的堡壘”之類的說辭。

  實際上,中國和法國,怎么看都像是一波干碎王冠絕對沒人敢拾的激進共和最堅固堡壘。

  而此時看起來似乎更不那么君主制的荷蘭、英國,反而可能是君主制最堅固的堡壘。

  英國、荷蘭搞成現在這種制度,并不是新教、舊教的緣故。

  但是,一個人手掌有紅暈則肝有病;兩個人手掌有紅暈肝還是有病……那到底是不是會叫人產生某種猜想,覺得這兩者之間有聯系呢?

  這就是一個擺在皇帝面前的思考。

  劉鈺不會去思考這些東西,齊國公也不會思考這些東西。

  但是一旦把新教和荷蘭英國制度強行聯系在一起后,皇帝必會去思考。

  應該說,在大順禁教、英國也能用放開茶稅做籌碼的背景下。

  劉鈺的“人與畜生”、“佛轉彌勒”、“英荷制度”這一套素質三連,將會極大地影響皇帝做出判斷。

  那些不知情的西洋人,說劉鈺是大順的“幕后外相”,實則劉鈺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

  自己最多也就是個類似于法王路易手底下那個“國王的秘密”的小圈子外交國務的成員而已。

  真正決定大順政策走向的,還是皇帝。

  他只能引誘皇帝,卻無法自行決定。

  這一點從始至終他都想的很清楚,田貞儀說想要做事就要擺正心態做“閹黨”,便是這個意思。

  在這個素質三連的加持下,聯法反英,就不只是印度的財稅、貿易的爭端,而是更加上了一種“神圣同盟”的特殊光環。

  俄國、法國、中國,這三個君主制最“堅固”、看起來最不可能發生革命、最不可能皇冠落地的國家,將聯合起來,展開對英荷模式的“神圣圍剿”。

  而且,看似大順禁絕天主教,但實際上這種禁絕反而加深了和法國的聯系。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為法國后續驅逐耶穌會做了一些鋪墊。

  因為齊國公說起大順禁絕天主教卻又聯盟法國的事,談到了法國國王的態度。

  “以我觀之,本朝驅逐耶穌會、多明我會,法王嘴上雖不說,但心里未必不支持。”

  “本朝說的明白,只要教廷允許天朝教徒祭祖、拜神、祭周公儒廟。效和尚道士度牒制度,由禮政府監管本國天主教徒,由禮政府任命中華教區大主教而非歸羅馬管,那么也不是不能允許傳教。”

  “法王路易也多次問我,本朝是如何解決大儒攜大義而欺帝這個問題的。”

  劉鈺笑笑,問道:“岳父大人如何回答的?”

  齊國公也笑了,搖頭道:“我能怎么說?法國人囚過教皇,本朝降衍圣公為奉祀侯、主祭周公、仲尼替顏回,依次往下降。立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的匾羞辱、開國公侯自成武德宮體系分庭抗禮唄。”

  “當時我便說了,即便佛陀復生,來到本朝,亦要老老實實做個伯爵必要在奉祀侯之下。”

  “且,要么世襲,要么由禮政府加封挑選弟子繼承。”

  “你也知道,因為其好美姬、寵愛妾的事,法王當年被主教扣下懺悔,強迫其認錯。此事,我在法國這些日子,法王提了不止一次,可見心多有恨。”

  “本朝禁教之法,法國民間大儒名士如伏爾泰者,亦是支持;而其宮廷之內,法王的態度亦是如此,雖不明言,但以我觀之,他日法國必也會有類似之事。”

  “我此番去,陛下也正要我看看法國對本朝禁教驅逐耶穌會一事的真實態度。本想著要多結好,以備長遠結盟之用。如今看來,似無甚問題。”

  劉鈺哈哈大笑道:“本來就不會有問題。法國與那魯密國亦曾結盟,能有什么問題?”

  “岳父此番回京,陛下面前,還是要說說新教諸國的事啊。”

  “朝中多有人言,說我是最喜歡好治不病以為功。”

  “這英人不是什么好鳥,鴉片的事,現在確實不嚴重。真要嚴重了,必深恨之,方知其狼子野心。”

  “然而我寧可好治不病以為功,也不想等著真的病的厲害了再做杏林事。”

  “伐日如此,征準如此,此番聯法、奪印、反英亦是如此。”

  “吾寧被人嘲笑好治不病以為功,也絕不想學伍員非要懸頭證明自己說得對。”

  “寧在史書上扣個好戰求功、屢開邊釁、求利無義的帽子,也不做被人感嘆悲劇可惜的千古詩篇常客。”

  “萬請陛下知西洋國勢日盛,不可停戰艦建設。自古京長安者,未有不經略西域的,今南洋既定、漕米南遷,馬六甲為玉門,春風當度,不可反復猶疑,必應定死國略不當修改,任那些人大義如雪反對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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