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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一章 虎兕出于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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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寧令?”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感覺脖子已經僵硬到沒有知覺的阜寧縣令,聽到劉鈺召喚,趕緊動了動已經硬直了的脖子。

  “下官在。”

  “這里面的事,你可有風聞?”

  阜寧縣令看了看鐘表,馬上就要到十點了,心說這些人應該不是看不清局面,而是被嚇懵了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要有個牽頭的,保準都出來認錯了。

  奈何沒有。

  既沒有,那就怪不得自己落井下石了。雖然咱們平日里也有稱兄道弟以文會友的事,但今兒這事處處古怪,對不住了。

  “下官也曾聽說了一些。但為官者,當知輕重緩急。開工之前,國公也說,朝廷這一次是傾全國之力,復兩淮之興盛。是以,別的事兒小,修河事兒大。”

  “下官也多少聽說了,但想著,這修河只能在冬季修,可辦案一年四季都能辦。是以,下官想著,輕重緩急,先完工,后辦案。”

  “這件事,即便國公不查,待河修好,下官就是頂著天大的干系、被千夫所指萬人恐嚇,下官也一定一查到底!”

  阜寧縣令心道反正都已經這樣了,要你不管,我也不管。

  只是你這擺明了要下黑手,那還有什么可說的?

  這時候,自鳴鐘已經敲響,在場的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劉鈺瞥了一眼阜寧縣令,又背了一句書。

  “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誰之過與?”

  阜寧縣令只花了大約半秒鐘思考,便回道:“若知其為虎兕,則其出柙,典守之過也。”

  “若不知其為虎兕,而以為其為義禽羔祥,則典守無過也。”

  “古人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心在柙中,不出,安知其虎兕乎?其禽羔乎?”

  “以己度人,以善忖人,以仁義信人,國公真君子風也!”

  “待其柙開,知其為虎兕,奮勇禁之,國公真君子度也!”

  劉鈺輕咳一聲,心道他媽的不愧是五字縣的縣令,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這五字縣,是大順縣令里面幾乎頂尖的配置了。

  前朝開創了將縣分為大小簡繁的先河,大順承之,一共定了七個字,來評定各個縣。

  分別是:要、繁、賑、刁、難、邊、特。

  要,顧名思義,軍事要地,一旦出事,一府一省甚至全國崩潰的地方。比如京城大門保定、運河樞紐鎮江、西南門戶敘州、金陵威懾安慶、控制整個黑龍江流域的吉林船廠等地。

  繁,不是繁榮,而是指事兒多。

  賑,是說災情頻發,這就需要既有組織能力、又至少有個稍微好點的清廉名聲。

  刁,百姓武德充沛,難管……難邊特,都是顧名思義。

  既按照這樣分了,各個縣的縣令選拔,也就有不同的說法。

  總體來講,就是全國的縣令都是一樣的品級,但幾個字決定了升遷順位。

  新晉的進士,就算有能力,直接扔到類似敘州這種幾個字基本全了的地方,那就純粹扯犢子。

  一般這七個字里,最后一個“邊”字,選拔縣令默認是從武德宮里選。邊既是指外部邊境,也是指內部的夷漢交界區。

  阜寧縣本來就四個字,但伴隨著運河被廢,淮河整修,直接從四字縣升格為了五字縣……類似這種的縣級調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海縣。原來是絕對沒有“要”這個字的,而運河被廢海運興起之后,這個字就必須得加上了。

  阜寧縣和“邊”字挨不著邊,但剩下幾個字全都貼上,這在官場內是有特殊意義的:升遷有望。

  朝廷這邊看好你,覺得你有能力,才把你扔到五字縣去歷練歷練,都是平調。畢竟誰一開始都是從二字縣、三字縣開始的,表現的好才往五字縣、六字縣扔。

  即便平調,級別不變,意義也大不一樣。

  縣的字越多,升遷排位越靠前。

  當然也意味著入獄率較高、革職率頗高、被淘沙率極高。

  而阜寧縣,在樞密院搶了職方司的權后修訂的圖冊上,是這樣介紹的:阜寧,北極高三十三度三十二分。禁城子午線東二度五十七分。繁、賑、刁、難、特。北依黃河、東面大海、有堤范公、十年九不收。黃、汛、潮、風、堿五災頻發。洪澤湖泄洪地也。

  七個字齊了五個,這縣令就不可能是雛兒。

  五字以上的縣和帶有邊、特兩字的縣,選拔權既不在節度使手里,也不在吏政府手里,而是在皇帝的秘書班子讀作平章軍國實則是皇帝辦公廳秘書長的天佑殿那里。

  皇帝有沒有權是一回事。

  有權不用,或者懶,交給秘書去辦,又是另一回事。

  不能說因為秘書去辦,所以秘書就有權而皇帝就被分權了。

  是以這種地方的縣令,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貪腐難說,但能力肯定是有些的,嘴皮子的能力也是能力。因為選拔之后皇帝對一些特殊地方的縣令,都是要召見一下的,一方面是示意恩出于君,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考察,得嘴皮子過關是基本要求。

  阜寧縣令面對劉鈺的問題,連思考都不需要,直接把劉鈺的責任摘除了。

  本來就是個虎兕出于柙的責任,可叫他這么一說,劉鈺好似一點責任都沒有。

  按他說,這是個盲盒,誰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放出來是妖魔鬼怪還是君子賢才。

  而做人也不能把人往壞處想,那不是走異端的老路覺得人性本惡嘛。以圣賢之學來看,劉鈺做的便沒錯,還是君子典范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阜寧縣令嘴上回的痛快,心里也在飛速考慮現狀。自己是阜寧升為五字縣之后的第一個縣令,現在阜寧加了個“特”字。

  這個字不是永久的,是有時效性的。

  看起來,好像是因為修淮河,確實是“特”。

  而問題是修淮河自己全程都在打醬油,朝廷直接空降了個公爵來協調,人家還有自己的幕府班子,自己這個縣令根本對不起這個“特”字。

  可上任之前,自己這規格可確實是照著“五字縣”的規格來的。

  現在想想,只怕自己這個縣令的“特”字,不在于修淮河本身。

  而在于修完淮河之后的事。

  之后能有什么事?

  現在肯定不知道。

  但就看現在興國公搞了個洼地這種大兇之所來開“表彰”會,表彰還沒開始先要叫人自首認錯,這不明白著是要收拾這些士紳?

  他畢竟膽子還有些小,想象力不敢太足。

  阜寧縣令想了半天,覺得興國公這邊的意思,可能就是說覺得日后淮河灌溉區修起來后,多半要學蘇南那邊,搞土地清查、重新評級土地征稅標準,或者改十一稅?

  所以找個借口嚇唬嚇唬這些士紳?

  若是這么搞,自己這個縣令就需得明白,要這么搞,可絕對不是興國公自己的意思。

  興國公雖然之前據說在朝堂上是刺頭,但卻并不跋扈,這兩個詞官場還是分的明白的。不跋扈的話,他一個管蘇南的,而且還不是名正言順管蘇南的,怎么可能會自己把手伸到蘇北來?顯然,這是有人指使的唄。

  誰能指使當朝國公?

  這幕后指使也就呼之欲出了。

  阜寧縣令心道,這其中關鍵處,需得弄明白了,萬不可在這關頭昏了頭。自己就是個小角色,本地士紳若真有本事就把國公扳倒,或者逼著皇帝處置國公,但料來也無這等本事,那自己這時候不落井下石還等什么呢?

  再一看洼地周邊的士兵,阜寧縣令更是一寒,心想之前活埋案朝廷為了彰顯中央還鎮得住,都根本沒出兵,認為一獄吏足以,現在居然直接派來了野戰部隊,這莫不是有什么風聲?不會有人瘋了,要刺殺國公吧?

  想到這,渾身更寒,忙道:“國公,下官以為,既然這等事已經出了,就該把所有人都先扣下,挨個審查。有罪還是無罪,查一查就清楚了。下官必然全力以赴。”

  劉鈺淡淡道:“查,當然要查。但這件事……查起來也沒那么麻煩。白紙黑字,規矩在這擺著。我看,也不需要審問他們,只需要派人去將修河的百姓多找一些來,問問他們領到了多少錢、吃的是什么米,這不就結了?”

  “現在事已經出了,飯也都當屎拉出來了。過程怎么樣,我看也不重要。這事兒,非是小事,可不是一般的貪腐。既可以說是河工款,也可以說是以工代賑款,亦或者這是朝廷軍機大事關乎安徽江蘇二省之水患數百萬百姓之安危,當可算軍政,依軍法。”

  阜寧縣令嚇了一哆嗦,心想乖乖,國公啊國公,你這帽子扣的有點大啊。

  這要是按你說的,算河工款、算賑濟款、算軍政事依軍需品倒賣罪……這可是要人頭滾滾的啊。

  如果只是貪腐,其實事兒不大。

  退錢加罰款就是了,再加個革除功名,如果有的話。

  畢竟大順也不興剝皮萱草以儆效尤。

  可你這要是定性為這三種,這不擺明著要殺人嗎?

  這事怎么算?

  算是普通的貪腐克扣?

  還是算軍政軍需品倒賣、亦或者是以工代賑款按賑災年侵吞來算?

  怎么說都有理。

  但結果大不同,挨著賑災款或者軍需款,就是個死。

  這明擺著要殺人,阜寧縣令心道,既是你這是要殺人,那殺不殺的,我的意見還不就跟放屁似的?

  但你要是就這么弄出大案來,這事我的名聲可就跟你一起臭了,我可得留條后路。

  日后我可以當酷吏,也可以不當酷吏,但你可不能讓我只有當酷吏這一個選項。今天這事,透著古怪,本以為你就是要嚇唬嚇唬他們,方便清查田畝和提稅,可你直接扣這么大個帽子要殺人,我可得好好琢磨下。

  “國公!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鈺點頭道:“但講無妨。”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阜寧縣令引了這句話后,又道:“是以,這件事,下官以為,另有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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