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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一章 破立之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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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由此思路,在葉適去世數百年后,又迎來了一個新的東西。

  那就是天主教。

  以耶補儒的想法,在明末很是盛行了一段時間。

  但伴隨著大順官方認可永嘉永康學派的學問,很多大儒也立刻引發了警覺。

  即,又犯了和當年對抗佛教一樣的錯誤。

  把天主、上帝這些概念,都給弄沒了,弄成人家的了。

  拿著別人設好的圈套,自己往里面跳,用別人的思維方式去改造自己的學問,然后對抗別人的學問。

  那改到最后,還是儒嗎?

  本來明末反思之下,很多人就對宋儒相當不滿了,覺得完全是曲解了儒的本意,所以才要破程朱而近孔孟。

  天主教問題,更是再度中招。

  這種情況下,大順直接選擇了行政命令,武力禁教,辯個錘子辯,補個錘子的補?

  隨后又以皇帝詔書的形式,直接分解了“實學”和“西學”。

  不涉及到什么上帝、創世、道、氣之類的東西,都算實學。

  而摻和了上帝、道、氣、太極之類的涉及到精神層面的東西,都算西學。

  這種封閉式的暴力禁教,算是被大儒們視作大順繼承永嘉永康一派學問的傳承。

  總之,按照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或者說葉適關于道統的觀點,如果將來有一天,要拿著別人的東西,從儒學里尋找相似觀點對對抗,那么這本身就是假儒。

  真儒應該是以三代為根本、以六經為述道,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葉適認為,這種站在別人的立場看自己,或者根據別人的立場來改變自己,就是對儒學的最大背叛。

  這是“自變于夷”。

  儒家的基礎,是人倫、禮、義、仁、忠信,以及由此衍生的制度,是純粹的現實。

  而天竺佛學的著眼點,是人身的喜怒哀樂,是空之又玄的追求真、妄。

  這兩者的立足點都不一樣,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學問里,搞出來心性之類的東西,去對抗人家呢?

  這就像是,為什么要把一個評價綠色紅色黑色的體系,非要加上酸甜苦辣呢?你講你的酸甜苦辣,我講我的黑白青紅。

  葉適對宋儒理學的反擊之處,也就在此。

  他之前的永嘉學派,理論構建是出了大問題的。

  他們承認程朱等人的道統,但又在承認的基礎上,著眼于史學、實學、功利,談事功、實績。

  那還有個不輸?

  承認天命、心性體系,然后在這個體系下玩功利、事功,這要是不敗,那就見鬼了。

  而葉適,則是直接釜底抽薪。

  明白著說,理學這一套東西,根本不是儒家道統,純異端。

  壓根不承認理學體系,也就不會被心性天命之說,打壓事功、實績這些東西。

  想要理解真正的儒,就要復歸本源。

  拋卻孟子開始的對儒家的解釋,重新捧起六經,直接去理解真正的儒,是要走復古革新的路子。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個“立”上。

  永嘉永康學派,是講功利的。

  葉適對功利,是有自己的解釋的。

  功利,要看目的。

  “勤心苦力為民除患致利”,這才是堯舜禹文武等人的王道。

  也就是,要苦心為民解決憂患、讓人民得到利,以此為目的的功利,才是王道的功利。

  但問題是,他為了踐行王道,也反對陳亮的“王霸并用”。

  說是秦之后的功利,是曲解了功利的本意。

  如韓非、李斯等人的功,是兼并六國,這是王道的功業嗎?

  張良、陳平等后世的大臣典范、立功典范,他們的功,和自己說的功,是一回事嗎?

  包括諸葛亮在內,時人解說,他雖然用霸道,但所作所為已經接近王道了。但諸葛亮也只是為了復漢,用的也是霸政,怎么能算是接近王道呢?

  這一點,又和算是同學派的陳亮發生了沖突。

  陳同甫生活的年代是什么年代?是靖康之恥的時代。

  他又是何等樣人?

  據說辛棄疾的那首破陣詞,源于陳亮騎馬過河,馬害怕,三次接近河邊三次又退回去,陳亮覺得這馬和偏安一方的那群人一樣慫,拔劍斬馬,辛棄疾倚窗目睹,遂引為知己。

  就那個時代。

  就那個脾氣。

  陳亮自然是搞王霸并用的,甚至直接說,儒家道統在誰手里?

  在唐宗漢武、在漢唐帝王的手里,他們才是真正傳承了道統的人。

  一方面,是因為時代因素。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懟理學。

  理學認為,孟子之后,道統衰落不傳,所以才導致了佛教侵襲,漢唐是沒有道統的。

  而陳亮則認為,如同道是永恒的,那么漢唐時代是現實存在的,難道那時候的老百姓都是迷迷糊糊沒有道的生存嗎?

  道不是空的,得依托事務存在,或者說得靠功利體現。

  這漢唐時候,人民富足,對外戰爭動輒打到北方草原、遠征西域,顯然漢唐不但不是沒有道統,而是很有道統,要不然怎么解釋漢唐咋沒被人懟到偏安西湖呢?

  是以“唐宗漢祖之初心,未必和商湯、武王有什么區別。雖然可能犯了些小錯誤,比如急于登位什么的,但問題不大。所謂終不失其初救民之心,大功大德固已著天下矣”。

  他和朱熹之間因為這件事是打過漫長的嘴仗的。

  陳亮說,不但漢唐繼承了道統,實際上,三代之治,也是王霸并用的。根本不是都是王道。

  所謂三代是王道,漢唐不是王道,無非就是三代把一些事做到了極致,而漢唐沒有做到極致罷了。區別不大。

  朱熹則回復他“老兄視唐宗漢武之所為,察其心,是出于義啊?還是出于利呢?是出于正呢?還是出于邪呢?很顯然嘛,唐宗漢武之心,都是出于利、出于邪。”

  “假如說,建立國家并且強盛,且傳世久遠,那就是得天理之正。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啊,分明是以成敗論是非啊。”

  并且朱熹也是在和陳亮的嘴炮中,第一次提出了十六字心法的重要性。

  當然,互噴到最后,不了了之了。

  朱熹中了陳亮的計,真的在漢唐道統上開扯。

  說漢唐心術不正,只不過“暗合”道統而已,實際上根本不是道統。

  陳亮則反駁說,暗合也是合,好比天下人一下子全都瞎了,你就說陽光不存在了嗎?道始終存在,暗合就是合。

  然后不知何故,朱熹那邊就不再噴了,可能是覺得陳亮純粹在強詞奪理,不屑辯之了。

  當然,大順當初選擇永嘉永康一派的學問,試圖立為正統,原因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當時那情況,比靖康恥偏安一隅還危險。

  還講個錘子的出于義歟?出于利歟?

  干就是了。

  而且大順開國之后,以李唐自比。

  又采取了羞辱儒生的手段,是以也確實希望被認為自己是繼承了道統的。

  可問題就在于,陳亮的這套東西,儒家認嗎?

  怎么可能認。

  三代之治其實也是王霸并用?

  所謂王道,和霸道其實是出于同源?

  漢唐和三代之治,只是做的“盡”與“不盡”的區別?

  漢唐和三代之治,本質一樣,只是三代之治做的好,漢唐在一些地方做的不夠好,二者只是單純的“量”的區別,沒有“質”的區別?

  陳亮的這套學問,可能也就他自己信自己這一套是儒學吧。

  壓根站不住的。

  是以即便葉適也噴陳亮的王霸并用之說,但陳亮死前還是讓葉適給寫的墓志銘,因為真的沒別人了。

  而且,他的理論構建,確實不足。

  而最終補足這些理論的,是葉適。

  然而葉適在補足之后,又走向了“克己復禮為仁”,要建“王道之功業”的路子,后面還是走不通了。

  簡而言之,如果魔改陳亮的那套理論,是可行的。

  但那不是儒,異端味兒太濃,濃到無論哪家的儒都不可能承認漢武唐宗手里捏著道統,更不可能承認三代之治其實和漢唐沒本質區別。

  葉適的那套東西,補足了陳亮的理論,但不可行。

  看起來像儒了,但如果不走心,不談心性,要建王道功業,功利要符合王道,那就得走禮。

  總得有個東西,證明你這么干是王道吧?

  而且關鍵葉適這一套東西,稍微搞不好,那就奔著原教旨去了。

  這是連孟子都否認的一派。

  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大順的情況就是“破而不立”。

  但也不至于真破到永嘉永康學派的地步,破到連曾子、孟子傳承了道統都不認。

  包括那些極端的復古派,也是近一分孔孟,可沒說近一分三代六經孔夫子。

  破了理學,但又沒全破。

  新的道統立不起來,誰敢把孟子的道統都否了?

  況且,大順起兵,可不是驅逐韃虜起的兵啊,而是反抗原本的大明,是需要孟子的理論支撐的。

  雖然說,真正立住的,是靠驅韃虜,但新順舊順不能相互否定啊。

  總不能說李自成的舊順是賊,九宮山之后的新順才正統吧?

  這就需要孟子站臺,還真就不能把孟子給否了。

  立了浙學,但又沒全立。

  一整套體系建不起來,只能只言片語湊合著用。大順用來自比李唐,但也不至于真舔著臉說漢唐就和三代一樣。

  更簡單來說,劉鈺在淮南搞圈地,這是哪家的儒學教的,這是王道?劉鈺自己都不好意思往這件事上貼金,之后發生的幾件后續事件,更是讓這件事的定性變得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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