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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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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齋茶樓里的客人,大多數還是來看小先生的,一年多來小先生熱度不減,來看的人反而更多,還不都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長得好看,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容易讓人忽略其他。

  茶樓大廳里,一陣陣的喊著小先生三個字,而此時李叱坐在二樓雅間和葉杖竹喝茶,聽著這喊聲,葉杖竹忍不住嘴角微微帶笑。

  “很奇怪。”

  葉杖竹看向李叱說道:“你這樣性格的人,我以為你會不喜這樣的場合。”

  李叱笑著搖頭,他說不上不喜,也說不上喜。

  當初選擇來云齋茶樓說書唱曲兒,只是因為缺錢,可是久而久之,這里也有了幾分感情,下邊的人那般熱情,久而久之,這里也有了幾分得意。

  李叱看向葉杖竹笑道:“葉先生也很奇怪。”

  葉杖竹問:“我奇怪在何處?”

  李叱道:“其實昨天我讓九齡貿然的去求你,本沒有多大把握。”

  葉杖竹又問:“是因為我是青衣列陣的人,而青衣列陣是節度使的人?”

  李叱點了點頭。

  葉杖竹再問:“既然沒把握,為什么你要讓人去找我。”

  他不等李叱回答后說道:“是因為夏侯臨走之前對你說過,如果遇到什么難事,就來找我對不對?”

  李叱又點了點頭。

  葉杖竹道:“我先認識夏侯,才知有青衣列陣。”

  他看著李叱,笑著繼續說道:“但我先進的青衣列陣,才認識的夏侯,所以,你明白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嗎?”

  李叱明白了。

  不管是不是先進的青衣列陣,在葉杖竹眼里,先有夏侯,才有青衣列陣。

  葉杖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茶帶著淡淡香氣沁入胃里,讓人覺得很舒服,和自己認為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聊幾句,比這熱茶更讓人舒服。

  “你和夏侯是一路人,但又不是一種人。”

  葉杖竹語氣很平和的說道:“夏侯心中所愿,是敢為天下先,卻不想天下誰人不識君,夏侯對你的評價是,他日李叱必是天下無人不識君。”

  他沉默了片刻,補充了一句:“夏侯還說,他是天下先,你是先天下。”

  李叱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么,畢竟這些話盛贊太重。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要進青衣列陣嗎?”

  葉杖竹問李叱。

  李叱搖頭:“不是很清楚,難道先生不是軍伍出身,然后再被派到青衣列陣的嗎?”

  “我不是軍伍出身,只是因為常年在這其中混跡,所以讓很多人都誤解我曾是披甲人”

  葉杖竹道:“我父親曾是,我兄長也是,兩個人都戰死在北疆,父親先死,兄長補父親的缺,府兵軍戶,慣例如此那時候我還小,父親離家之前對母親說,若我死,長子從軍,長子死,次子從軍,我母親問,那家呢?家不要了嗎?”

  葉杖竹沉默片刻后說道:“父親說,我們是軍戶,軍戶就是做這個的。”

  他喝了口茶,似乎是在平靜心情,他看起來永遠都是那么一個淡然的人,也是一個自信的人,可他首先是個人,人有情義,沒有誰說親人生死可以淡然如水。

看起來的淡然,只是因  為時間足夠久了,讓人學會了偽裝。

  “我兄長戰沒,母親已經承受不了這種離別之痛,在父親衣冠冢前痛哭,說一輩子沒有忤逆過父親,這次真的不能再把兒子送去邊關。”

  李叱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他能理解這種感情,他的師父就是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感情,可是相對來說,師父的不舍,比起葉杖竹母親的不舍又怎么可能相同?

  因為葉杖竹的母親,已經舍過兩次了,一次是丈夫,一次是長子,經歷過兩次舍之后的不舍,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葉杖竹看向李叱,笑了笑,看起來依然平靜。

  “那時候的羽親王,還不是現在的羽親王,他還沒有被分封到冀州,還沒有親王之尊,還是個皇子,你不知道的是,他曾隱姓埋名至邊關參戰,也曾手刃十數敵寇,我親眼所見。”

  他低頭看著茶杯,停頓了好一會兒后說道:“是不是覺得有些矛盾,我母親不準我再去邊疆,為什么我會看到羽親王上陣殺敵?”

  “那時候黑武來犯,兄長戰沒,軍書到了家里,母親跪地哀求送軍書的人,讓他別把我帶走,送軍書的團率跟著母親一起哭,然后說我們是軍戶啊。”

  葉杖竹道:“冀州城內軍戶九百七十,冀州治下軍戶三萬六千,哪一家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哪一家不是”

  葉杖竹握拳,手背上青筋露了出來,然后又緩緩松開。

  “北鄰黑武,冀州軍戶三萬六千,哪一家不是斷子絕孫。”

  這四個字,像是刀子一樣割在李叱的心里。

  葉杖竹道:“恰好羽親王路過,看到之后我母親痛哭失聲,就以皇子之尊,收我為隨從,這樣就不用上陣殺敵,但我還是去了,我是護衛,皇子上陣,護衛怎能不從?”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后說道:“那時候的王爺還不是現在的王爺,二十年,會讓一個人改變很多,夏侯就像是十七歲時候的王爺,所以王爺才對他那么好,確實是太像了。”

  “后來我對王爺說,我想從軍,王爺說我答應過你母親,永遠不會讓你再去戰場。”

  葉杖竹又倒了一杯茶,卻忘了喝,直到那杯茶逐漸放涼。

  “冀州這邊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正北是黑武,西北是草原,東北是渤海,所以最苦的也是冀州軍戶。”

  葉杖竹看向李叱說道:“我敬重夏侯,猶如敬重十七歲的王爺,那時候我把王爺當兄弟,現在我把夏侯當兄弟,二十年我還是老樣子,沒有長進,所以又認識了你。”

  葉杖竹指了指北方:“戰士軍前半死生。”

  他又指了指樓下:“美人帳下猶歌舞。”

  說完之后起身,走過李叱身邊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腳步停下來,低頭對李叱說道:“夏侯知你,我便信你,夏侯敢做天下先,他日你為先天下,我還是我葉杖竹。”

  說完后,下樓而去。

  李叱坐在那沉默了很久很久,樓下依然傳來陣陣的呼聲,他們還在等著小先生在說書,等著小先生在唱曲兒。

  李叱卻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燙有些疼。

  葉杖竹的話里沒有明說什么,可是意思已經足夠清楚,夏侯說你可為先天下,這就是你的先天下?

  李叱緩緩起身。

一樓大廳里,眾人看到李叱從二樓下來,氣氛隨即更熱烈了一些,李叱低著頭走到臺前,如以往一樣很  客氣的俯身施禮,然后回到臺桌后,站在那好久都沒有說話。

  場面一時之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等著李叱開口,他們也在猜測著,今日小先生要說的是什么書要唱的是什么曲兒。

  “承蒙諸位抬愛。”

  李叱終于開口說話。

  他再次拜了拜,然后緩了一下。

  眾人覺得今日這氣氛有些不一樣,所以更加安靜。

  李叱說道:“今日說幾個人吧我講過很多次徐驅虜,今日不講他,講講別人。”

  他停頓了一下,然后長長吐出一口氣。

  “一百二十六年前,黑武人寇邊,大家知道在幽州往北有一座邊關城叫什么名字嗎?”

  下邊有人回答:“山獄關。”

  李叱道:“那一年,山獄關守將名為楊舞墨,在黑武人大舉來犯的時候,因為敵勢太兇,傳來命令讓他放棄山關退守幽州,楊舞墨說,退一步數萬生死,不敢退,苦戰十二日,三千六百人陣亡,楊舞墨死于城門下。”

  “他雙手死死拉著城門,黑武人從城墻上攻入,再到城門處準備打開這門,發現楊舞墨已經死在這,兩只手依然沒有放下來,他身負重傷,是流血而死,黑人開城門,卻掰不開楊舞墨的手指,最終用刀斬斷了他的雙臂。”

  “后世有人說楊舞墨太傻,為什么不聽軍令撤走?他是有時間走的,可他不守這十二日,冀州數十萬百姓哪里有時間走?”

  李叱道:“七十二年前,黑武人攻破邊關,兵圍冀州幽州,兩城猶如兩座孤島,城外尸橫遍野,冀州再往東南有個縣叫登門縣,縣丞大人高久保帶著三百六十廂兵奔赴幽州支援,走到半路遇到逃難的百姓,告訴他們幽州守不住的,黑武人已經把幽州死死圍住,他們也進不去。”

  “高久保說,如果國家遇到了危險,有三種人可以退,一是老人,二是婦人,三是孩子,有兩種人不能退,一是軍人二是男人,老子既是軍人也是男人,所以當赴死。”

  李叱看向在座的人,停頓片刻后繼續說道:“所以他死了,帶著三百多人朝著圍在幽州外邊的黑武人發起進攻,這樣一個人,幾十年后有人罵他蠢。”

  李叱繼續說道:“三個月前,黑武人有來了,代州關內守軍一千二百,三日死絕一百二十六年后,我還知道楊舞墨的名字,七十二年后,我還知道高久保的名字,三個月后,我在這里給諸位講故事。”

  他后撤一步,然后俯身一拜。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云齋茶樓,諸位以后不用來這里等我,我將安心求學,學成之后便去試試能不能做個披甲人,如果以后中原盛世,也有人坐在茶樓里聽故事,那故事里的人叫李叱,我想,那故事應該不會太差。”

  他轉身背對著聽書的那些人,面向北方。

  “我不是軍伍出身,但我今日想敬個禮。”

  李叱抬起手放在胸前,朝著北方,然后抬起右腳重重的往下一跺腳,砰地一聲,似乎地面都震動了一下。

  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場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每個人都把手抬起來放在胸口,然后所有人重重的躲了一下腳。

  砰地一聲,地面真的震動了一下。

  今日我為說書人,不教人負江山。

  他日我為披甲人,不叫江山負我。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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